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教主的秘密[重生]》落月无痕 文案: “江湖中最好看的是谁?” 答曰凤绮生。 “江湖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答仍曰凤绮生。 那,“江湖中最混蛋的是谁?” 人不能白死,所以教主活了。人亦不能白活,所以教主要排除险因收拢人心重掌霸业。 不过前世赵阁主似乎对他只是忠心,如何这辈子还多了个倾心? 男神换壳不换芯还好。 绝望的是不换壳换芯。 (主攻,教主攻。CP赵青) 内容标签: 强强 灵魂转换 搜索关键字:主角:凤绮生,赵青 ┃ 配角:柳夕雁,李正风,傅听雨等 ┃ 其它:武侠,重生 第1章 教主你好(一)   开春。   冰雪化冻,绿意萌生。   今日天气十分好,几只乌鸦在枝头乱叫。   窗户大敞。   屋内布置得十分华丽。   金灿灿的纱幔,金灿灿的火盆。金灿灿的床上坐了个金灿灿的人。   阳光落在他的容貌上,都免不了炽热几分。   刘戍恭恭敬敬,敲了三下房门。   一个华美低悦的声音道:“进。”   刘戍端端正正走进去,整整齐齐关好门,朝着床上的人道:“教主。”   倚在床头的人嗯一声。   刘戍等了很久,那人不发一言。他心中忐忑:“教主找属下有事?”   这么问着,他抬起眼。   嚯。   刺眼。   刘戍在瞄凤绮生。   凤绮生在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掌,不似武林人的手掌。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这双手莹洁玉润,毫无伤痕。   凤绮生抬头道:“本座找的你?”   可不是,猴急猴非把我给叫来,刚过年事儿忙着呢,就知道添乱——   刘戍吧啦吧啦在心中骂了一通,笑容满面:“没有。”   凤绮生就垂下了眼:“喔。那你滚吧。”   刘戍在心中又吧啦吧啦骂了一通,笑容满面:“好。”   鸟语花香,应当是十分和谐的一天。   白虎堂的教众被推出来探风:“右使,教主今日心情如何?”   “尚好。”   教众内心一松。复问:“风采如何?”   刘戍淡定评价:“闪瞎人眼。”   教众心一紧:“比平日如何?”   刘戍回味了一遍,郑重道:“格外夺目。”   教众:“……”   通常教主的颜值和心情————成反比。   教内上下奔走相告,教主心情不好,此刻勿要打扰。切记,切记。   殊不知,闪瞎人眼的凤教主内心却十分忧伤。   本座练了四十年的功力,怎么就少了一半呢?   没错。   这个凤教主,他内心是个叔。   两阁四堂十四厅。   神魔乱舞扰人心。   说的是鎏火教。   它处于高山之上,位于云雾之巅。要到达那里,先得翻过三七二十一座大山,穿过七七四十九条河流,越过天堑,攀上高峰,才能窥得鎏火教样貌一二。听说上面守门的不是人,是恶煞。青面獠牙,眼睛像铜铃,一手就能将人扔下悬崖……   恶煞之外,均是美貌的年少男女,个个十分标致,最喜吸人血肉和阳精。尤善蛊惑人心。   江湖人对此避之不及,义愤填膺要攻上魔教,为武林铲除祸害。   闻此,百晓生不屑地拿笔将一幅写残的字打了个大叉。   江湖传闻是什么?   ……   它就是个屁。   到鎏火教不需要二十一座大山,四十九条河流。十年前它从西东迁,入了中原,与当时的武林展开了一场恶战。与中原教派打了十天十夜血流成河后,武林元气大伤,鎏火教恶名称霸一方,成了名副其实的魔教。   然而纵观武林历史——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教派被称为魔教的。   魔教年年有,今年轮到它。   今日天气确实很好,松柏上的白雪融得只剩下一撮。   刘右使坐在石凳上对着日头看小纸条:上面详细写明了武林盟将要攻打鎏火教的时间地点以及战术。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在报:“赵阁主。”   刘右使将小纸条往怀里一塞,迎了上去:“赵阁主今天回来的早。”   赵青拎着把剑,剑上还滴着血。刘戍看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他的剑。因为赵青不喜欢自己的剑上带着血。他杀完人,第一件事就是要擦剑。   赵青手一抬将剑扔了过来,刘戍顺手接过。   “忘记扔了。”他说。   果然。刘戍心想。   赵青身上很干净,神态很悠闲,就像是散步回来一样,然而踩过的地方,却是一步一个血脚印。他看了眼刘戍身后的庭院:“我有事要禀告教主,麻烦右使通报一下。”   “教主在练功,嘱咐如果赵阁主回来,不必觐见。”   赵青想了想:“教主今日风采如何?”   刘戍沉痛道:“格外闪瞎人眼。”   喔。   赵青懂了。   不过他琢磨着,教主这句话有点意思。是不用来见,还是不想见。   赵青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对于他私自下山去解决卧龙帮的事,教主有些不开心。所以不但派了人守门,还专程在这拿话堵他。   卧龙帮借着鎏火教的名义在江湖上无恶不作,事事推诿于凤绮生头上。赵青忍了很久,教主不发话,他也不好动作。然而今天早上在得知卧龙帮又一次借着邻居的名号强抢民女说要进献给凤绮生时,他终于忍不住,拎着剑就踢踏着下山去了……   你他妈一个三教九流的门派寻名头作恶也不挑个好听点的!   身为属下,为教主解忧得不到褒奖就算了,居然还吃闭门羹。这样一琢磨,赵青心里稍微有点不高兴。但凤绮生的处事风格,赵青太过于熟悉。只是不想见他,没有直接把他扔到刑堂就已经很是仁慈宽厚。何况教主今日格外的闪瞎人眼呢?   赵青不想被闪瞎,也不想被送到刑堂。他心里一掂量,就看了刘戍一眼,字儿都没蹦一个的走了。刘戍朝他挥挥手:“阁主好走,不送啊。”   看着那个挺拔俊逸的背影潇洒地走远了,刘戍才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挽起袖口去敲凤绮生的门:“教主,赵阁主不高兴地走了。”   “知道了。”   里头过得好一会,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刘戍这人,真他妈不是好人。   赵青走就走了吧。他还非得加一个形容词,说他不高兴地走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说赵青态度不好,敢对教主撒脾气。   教中无私事,刘戍也没说悄悄话,很快柳夕雁就听说了这件事。   柳夕雁是谁,他与赵青,分任血渊阁与剑意阁阁主,老对头多年。谁出了毛病,对方都能大笑一顿。但柳夕雁不大笑,他注重形象。他就拿袖子掩住口,那么轻轻一笑。长眉远黛的,江湖第一美女都要失了颜色。   “告诉我没什么意思。得让赵青听听。”   傅听雨给他上了一杯茶说:“赵阁主当然听到了,不过他没什么反应。”   柳夕雁把玩着茶杯,懒懒地说:“青青反应一向不大。”   傅听雨背后一寒:“阁主,您是故意的么?”   柳夕雁道:“对啊。”   傅听雨有些为难:“可您在这膈应赵阁主,他也听不到哇……”   柳夕雁嘻嘻一笑:“你膈应了我也挺高兴的。”   傅听雨在心中将鎏火十八式使了个遍。   柳夕雁继续道:“教主已然十分厚道,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只凭教主不高兴就能把赵青拉下台的话,别人这会早已剁碎喂狗了。”   他说着又轻哼了一声:“教主不高兴的时候还少么。”   天湖山是因为山顶有一天池方得此名,天池位于山巅,比鎏火教所处的位置还要高一些。   潭子里的水极冷,晴天朗日的时候这个白云苍狗映到水里,宛如一块通透的宝石,较之于中原的小桥流水,很有异域风情。   教内人士很喜欢这个池子,说是有故乡的味道。   天湖山上不止有天池,还有一片针叶林,针叶林在后山。穿越针叶林,是思过崖,犯了错又不致于十分严重的教徒会被扔到这里反省。   目前思过崖还没有什么人被扔进来过。基本上犯了错的教徒都进了刑堂。   赵青正在针叶林练剑。   树叶被剑气划落,袭卷起舞,林中枝梢,无风自动,剑影掠过刷刷作响。赵青手腕轻抖,跃至半空,将剑刺向最近的一棵树,剑尖微动,树皮便被掀了开来。隐约一个凤字显现,显然不是他的剑气所致。   赵青心中一惊,及时收手落地。   他落了地,将剑收回鞘中,便单膝跪地,冲着一处地方抱拳道:“参见教主。”   那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但很快,就有一个华丽而慵懒的声音传来。   “本座不出来,你是不打算起来了。”   赵青练剑的时候,尚有飞鸟停留。如今那个人只静静地一出来,却惊动林中飞鸟无数,扑啦啦腾起一片。他穿了双织锦绣的靴子,着宽幅广袖云锦衫,飘飘然欲仙。轻轻巧巧走到赵青面前,低着头望他。   赵青在心里腹诽,教主就算出来了,也没打算叫我起来。要是我刚才就起来了,岂不是正好落个大不敬的罪名?实在是凤绮生劣迹斑斑,不可信得很。   凤绮生双手负于身后,说:“赵青不愿意见到本座?”   “属下不敢。”   “不敢,就是不愿。”   赵青心中叫苦,今天怕是教主犯病,逮着自己不松口了。只能抬起头来,叹了口气说:“教主对属下不满,发落就是,何苦在言语上呕属下。”   他鼓起勇气,甫一抬头,就觉得要被闪瞎眼。   凤绮生虽说内里换成了个叔,容颜正当盛时。他很满意地看到下属痛苦地挪开了眼。   本座威力,不减当年。教主满意地想。   柳夕雁一笑,江湖第一美人何秋水就要失了颜色。   凤绮生——凤绮生笑一下,柳夕雁也是不能比的。   柳夕雁容貌瑰丽,略显阴柔。而凤绮生太过于强大,他虽容华貌美,无人可比,眉宇间的威严却教人不敢直视。长眉入鬓,目露神光,一头火红的头发柔顺地拢于身后,垂眸间,便叫人想要臣服。烈焰飞凤,说得便是他罢。   江湖人亲眼见到凤绮生的少,见柳夕雁的多。于是便有了柳夕雁艳压群芳的美名。   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向来对容貌自负的柳夕雁把玩着一朵花,慢条斯理地说:“没有见识。我算什么,教主才是真绝色。”   彼时赵青正在放空。   耳边顺过这句话,他转头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你有本事,当着教主的面亲自去说。”   柳夕雁有没有这个胆子去说还没个定论,刘右使就先事无巨细的将两个阁主之间的谈话悉数告之凤绮生听。于是秦左使拎着把弯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教主懒懒得支着颐,凤眸一敛,轻笑了声:“胡闹。”   语气之柔和,十足温和宠溺。   秦左使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没通报完,提脚转身就溜。   乖乖,教主这一笑,估计着教里又有谁要倒霉了。哪个不长眼的惹事生非啊。   秦寿愤愤地想,肯定又是看热闹不嫌事多的刘戍瞎折腾。他不想凑上去找事,拎着坛酒就去找赵青。谁知刚一进阁,就见李正风憋着笑出来。   秦寿和他撞了个照面:“你们阁主呢。”   李正风一脸古怪的笑容:“秦左使,阁主暂时不见人。”   “哦?”   秦寿探着脑袋往里看:“怎么了这是。连我都不见呐。赵青,赵青!”   他拔着喉筋在那叫唤。忽见一物破空而来,杀气凛然犹如暗器。   秦寿面色一紧侧身避过,就听里头传来一声压低的爆喝:“出去!”   秦左使是什么人?江湖人称,鎏火教左有禽兽,右有流氓,这禽兽便是他了。如何能乖乖听话,你越是不让他看,他越是要看。   这心中意气横生,下摆一撩就要破门而入:“老子今天就要看个好歹来!”   李正风来不及劝阻就听砰地一声,秦寿长腿一伸踹开大门。   李正风一脸不忍直视地掩上面,连忙又将门带上,把周围要看热闹的守卫赶了开来,省的有人不知趣上去送死。   赵青面色难堪地站在庭院中央。   半晌,秦寿瞪大了眼睛,没忍住声。   “噗哧。”   赵青横着眼看他:“原来秦左使刚从猪圈回来,不会说人话,只会哼了。”   秦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过去绕着赵青转了一圈:“赵青才是人间绝色。哈哈哈……赵阁主,您这是哪根筋不对?哈哈哈……”   赵青无奈地闭闭眼。   他身上挂着好大一块招牌,笔锋力透纸背,写的是一手好字,却是:赵青绝色,无人可比。天上难见,地上难寻。   赵青咬牙道:“要让我知道哪个天杀的……”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将目标锁定为柳夕雁。   定是这家伙下套让自己钻,才惹教主责罚。   可说教主绝色的人不是他赵青,凭什么教主只责罚他一个。   秦寿一听是教主的手笔,笑也不敢笑了。   万一被个暗卫比如刘戍那种小人再打个小报告——他可不想受牵连。   不用赵青说,秦寿自个儿麻溜地滚了。   他这回算是知道刘戍和稀泥的功力有多厉害。   无中生有,堪比美妇。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江湖中人送教主美称“烈焰飞凤”。   实则还有另外四个字。   红毛野鸡。   (不能为人所知) 第2章 教主你好(二)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喜怒无常。   晓生密报:不足以概括凤绮生。   至于鎏火教教主容颜外貌,因常以面具覆之的缘故,武林中人不能见得。想来观之身姿如矫龙流月,除却本性邪恶,亦是不可多得人中龙凤一枚。   凤绮生广袖宽袍往后一负,一手虚抬,示意赵青起身。他的手指优美而修长,赵青抬头瞟了一眼,顺势起身站至他侧面。   快要入秋,这针叶林中的树叶尚未泛黄,然而风一吹过,却也有些许萧瑟之意。   赵青在心中猜测教主跑来这后山的原因,总不至于是专程来欣赏落叶。   鎏火教历爱享受,凤绮生尤为如此。天湖山低矮一些的地方有处别院,专门用来赏景。那里冬天观雪,夏天赏荷,风不得进,暖意自留,远比这荒凉之地要来得舒适。   他在那暗自揣测凤绮生的心思。就见凤绮生启唇。   赵青凑近了些。   凤绮生又启唇,赵青又凑近了些。   凤教主感慨道:“啊,山上的秋天,永远来得比山下快。”   赵青:“……”   他板着脸道:“教主若无事嘱咐,属下先行告退。”   说着,掂掂剑就要退下。心中暗道,刘戍情报有误,教主今日毛病依然不浅。   凤绮生眉头一皱,呵道:“站住!”   赵青乖乖立了不动。   凤绮生在那站了很久,终于道:“原来这里就是赵阁主平时练功的地方。果然秋意浓重,不负赵青美名。”想了想,又干巴巴加了一个字,“哇。”   以表惊叹。   “……”   赵青眨了眨眼。   他图这地清静,素来在此练剑,教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教中之事又有什么逃得过凤绮生的耳目,何况区区一个练功之地。如今这事被翻出来说,可不像是凤绮生的作风。   赵青直截了当道:“教主,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教主不耐烦道:“本座这不是在说吗?”   凤教主前世掌管鎏火教四十载,稳霸武林,于事业一途可谓春风得意。谁料马前失蹄,在闭关途中被武林盟接内应一掌害死。最可气的是他连谁出手的都不知道。凤绮生十分不甘心,愿以禁术换一命,誓要揪出幕后黑手,将他们剁了以消心头之恨。   谁能知道这禁术买一送一,直接送他回了青年时代。   教主不爽地想,谁他妈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   今日见赵青在竹林练剑,凤绮生心头难得涌上点人性关怀。   可惜对方似乎不买账。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赵青一会。难道寒喧方式不对?   刘戍说,要想和属下有更深的交流,除了日常教务,也可以用轻松的方式开口。比方说,夸赞对方。然而如今看来,对赵青来说,这一套似乎并不奏效。   凤绮生想了想,道:“本座方才在耍你。”   就见赵青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凤绮生:“……”   他怀疑自己的属下是不是都有受虐倾向。   眼见赵青左思右想,一脸存疑。凤绮生兴致大减,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本座前来找你,是为了卧龙帮一事。”   这才是正常的说话方式,平常的教主,废话不说直奔主题。   赵青瞬间适应了这个开场白,心里虽轻松,神色却严肃。还没开口说话,先跪了下来:“属下擅自行动,请教主责罚。”   认错倒一直很快。   凤绮生睥睨道:“那你可知错?”   “属下擅自行动。甘愿犯错。”   哦,这就是不认错的意思了。   凤绮生淡声道:“本座的鎏火神功近日已练至第七层,将破第八大关。”   教主一生所求唯霸业与武功。这事他倒还记得。   好好的说卧龙帮,怎么又扯到了鎏火神功?   鎏火神功一共分至九层,上任教主不过练至第七层。凤绮生年纪轻轻,却是将要破第八大关了。秘笈上记载第八大关为破茧,第九大关为归一。没人知道破茧是什么样,因为从没人练至此境界。凤绮生的一头青丝,正是因为练了鎏火神功,方才转了颜色。   赵青心念急转,脱口而出道:“恭喜教主神功大成。”   他为人极聪慧,又思量道:“莫非是卧龙帮故意扰乱教主心神?”   “不过是第八层,尚未至大成。至于区区蝼蚁,想要扰乱本座,也怕没有那个本事。”   凤绮生霸气一笑:“只是,挑动江湖人士与鎏火教的心绪,让本座的赵阁主,亲自下山处理这等杂毛小事,也算是达到他们的目的了。”   赵青一听,再明白不过。当下心中懊悔。这分明是声东击西。   纵使一些小手段于凤绮生本人来说无关痛痒,拨动了他的羽翼,却也是达到了目的,尤其凤绮生正处在练功的紧要关头。他竟如此沉不住气,险些着了道。   当下痛心疾首道:“教主圣明。属下愚昧,甘愿领罚。”   凤绮生道:“本座不日即将闭关,届时教中事务交由左右两使与两位阁主处理。赵青这次未能沉住气。其一,怪在鲁莽,凡上位者,不可如此冲动。其二,怪本座未将个中利害与你说清。罚且欠着,待本座出关,再讨回不迟。”   “是。”   赵青郑重应着,心中对凤绮生的敬意又多了一层。忍小节,谋大计,这正是他愿忠诚追随为此付出生命的教主。   “只是,本座要闭关这事,并没有同夕雁说过,也只有刘右使省得……”   言下之意,你不要帮本座做过多的宣传。   赵青当然明白,事关重大,不欲叫太多人知晓,当下抱拳郑重说:“请教主放心。”   待赵青走后,悄眯眯躲在一侧的刘戍探头探脑,跟上来问:“教主,您要闭关?”   凤绮生面无表情道:“驴他的。”   刘戍大惊:“真的?”   凤绮生望他一眼,扯扯嘴角:“驴你的。”   右使:“……”   虽然凤绮生并未就赵青擅自下山一事做出责罚,只说欠着。赵青还是自己去刑堂领了二十棍。刑堂的兄弟见赵青跑来刑堂,还以为是巡查来的。谁知道他自个儿挑了根棍子,往凳子上一趴,示意往他身上招呼,把刑堂的教众惊得一跳一跳。   鎏火教两阁四堂十二厅。   左右两使分管四堂,赵青领着剑意阁,柳夕雁领着血渊阁。可见其地位之大。   没有教主的命令,谁敢对赵阁主动手。   刑堂的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上前。最后还是赵青一个凌厉的眼刀过去,威胁到谁不动手就被扔到后山去扫山,这才磨磨蹭蹭上前意思了一下。   刑堂兄弟的手劲不小,虽说没敢用全力,但赵青没拿内力挡,这棍棍实实在在打在皮肉上,也还是很疼的。李正风不清楚原委,只听说自家阁主被教主罚了二十棍,急忙要去看,跑到门口正好遇到赵青。   “阁主,属下怎么听说……教主罚您了?”   李正风说着,一双眼上上下下将赵青全身溜了个遍,也没见他动作间有迟疑,不禁对自己的消息产生了怀疑。   赵青睨了他一眼,兀自往庭院中走去。   “教主宅心仁厚,我等却要严守教规。如果我犯了错,不被责罚,又如何能教下面的兄弟服气呢。”他这么说着,用上了内力,正好教外头的守卫听得清清楚楚。   李正风心中叫了一声好,眼见赵青走地大步流星,潇洒俊逸。不禁心中感叹,不愧是自家阁主,风韵气度非同凡人。原来那回教主手题“赵青才是真绝色”,也不是没有道理嘛,比之柳夕雁的娘娘腔,还是自己阁主更有男人气概一些。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到赵青一声长唤:“正风?”   “来了。”   李正风拍拍脑袋,收起心思,赶了过去。   还有半月,教中要举行推花令。推花令通俗些,就是选拔赛。   届时十四厅皆会参赛,由分管堂主坐镇,根据胜负分出这一年的排名。   好的苗子,会被选入堂中直接听从堂主调令。如果教主此刻闭关,不知那时是否能主持大局,若不能出面,亦不知如何与教众解释。   且听说,三个月后,武林中即将举行武林大会,办在雁霞山。雁霞山离这五百里远。武林盟中对凤绮生忌惮颇深,剿灭之心不死。恐举行武林大会不过是个幌子,怕是要商量如何对付魔头。虽然正邪自古不对头,赵青却觉得,不过是群无能之辈,见不得别人压他们的风头,容不下异类,这才举着“除恶扬善”的名号闹事罢了。   十年前那场大战,鎏火教得罪的门派可不少,然也受损颇深。赵青冷笑一声,这等鸟气,他名门正派要能忍得,本教也容不得。   赵青受了些皮肉之苦,拒绝了李正风要为他垫软枕的行为。他把李正风赶去处理阁中事务,自己取了壶酒,自斟自饮。本想安安静静呆一会儿,偏偏来了最不想见的人。   “哎呀,伤者不能饮酒。赵阁主倒是丝毫不忌讳。”   一听这声音赵青就头疼。   他扯着嗓子道:“李正风!”   李正风道:“在!”   赵青道:“什么时候剑意阁内室也能无须通报,容任何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李正风有些委屈:“阁主你说嫌吵,把人都挥退了啊。”   赵青:“喔。忘了。”   他顿了顿:“你怎么还不去处理教务。”   李正风:“……属下告退。”   赵青放下酒盏,正好见柳夕雁潇潇洒洒走了进来。一把折扇半遮了脸,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四下张望,眼里满是挑剔。   “阁主这里什么味儿,只怕要毒气攻心了哦。”   实则赵青屋里干干净净,要说有味儿,也是男人的汗味儿。   “是吗?”赵青闻了闻,恍然大悟,露出个假笑来,“本阁是个男人,比不得女人精细。”   这话言下之意就是说,你柳夕雁是个女人,精细的女人。   柳夕雁相貌阴柔瑰丽,品味也十分挑剔,然而却最讨厌别人把他比作女人。当下心中不悦,面色阴沉,却还能挤出笑来。   他和赵青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若要因为这一句话翻脸,也太不像话了。   柳夕雁掸了掸坐椅,仿佛上面有灰。后才坐下来,从袖口中掏出一瓶金疮药,笑吟吟说:“赵青,我可是一听说你被教主责罚,就过来看你了。皮肉之苦不好受,这个你收下。”   说着他心念一转,站起身拧开瓶塞:“或者我帮你涂?”   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柳夕雁兴致盎然,一双眼直发光。   赵青顿时后背一凉,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倒叫柳夕雁一阵失望。   “教主如此宠爱于你,倒也给你罪受。换了我,是舍不得的。”   这话就有意思了。   赵青自己去领罚,并没有说是教主的主意。   实则确实也不是凤绮生罚的他,不必要将这顶帽子扣在教主的头上。然而柳夕雁明知此事,却非要如此言语,不知是为了试探,还是纯粹的针对。   赵青拧开金疮药,嗅了嗅,面上神色不显,心中却将柳夕雁剥了一层又一层。   他撇撇嘴:“你自己仰慕教主,不必拿话来酸我。教主仁厚,身为属下自当为他分忧。要说有的没的,奉劝你还是消停些好。”   柳夕雁心中仰慕教主是众所周知的事。这教中上下谁不对教主心存敬慕呢?   柳夕雁仰慕教主,他自己能体会得,别人却说不得。因为他十分要面子。他对凤绮生心存爱慕之心,多有试探,凤绮生均是装聋作哑,但也并不十分拒绝。久而久之,柳夕雁一是摸不清教主的态度,二是不能太放肆,反而习惯了这样的局面。   然而令他介怀的是,同为阁主,凤绮生对赵青,却从来更偏心一些。似乎在语气上凤绮生对他更和缓,然而一旦他和赵青有了矛盾,表面上赵青似乎吃些亏,似乎凤绮生站在自己这边。实则赵青的根本利益丁点儿也没受影响。   这一切,怕是赵青自己也无从察觉。   柳夕雁冷眼旁观着,将手中的折扇揉捏了个遍,伞骨咯咯直响。   他看过涂着药的赵青,嘴角挑起一个微笑,自己取了杯酒喝起来。   不急。急什么,日子还长着,总有好戏开场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被驴的刘右使干巴巴道:教主咋还会驴人了呢?   同样被驴的赵阁主冷眼旁观:驴你够用了。 第3章 教主你好(三)   塌边摆了水果和糕点。凤绮生却只在喝酒。   二十年后,教中人员调动。如今的旧部,他花了一些时间重新去熟悉。   依他的记忆,武林盟会趁这次武林大会,策划攻打鎏火教。结局当然是惨败的。不过在这次剿灭魔教的过程中,现任盟主收了个徒弟。二十年后,正是这个徒弟,率人又一次攻打了鎏火教。教主有些郁闷地闷了一大口酒。   外敌就算了,还勾搭了内应。   苗头就要扼杀在摇篮中。不过,既然让他重活了这么多年,把这原本武林盟的下任盟主收成自己的弟子,似乎也很不错。教主恶毒地想。   暑气未散秋已至,夏日的蝉鸣声在不知不觉中消匿无踪,这深夜的风,终于带了丝凉意。教主的阁院中有一片湖,湖中设了一座小亭子,白玉铺的栈道通向了岸边。亭中纱缦飞扬,这样的场合,应该是有一美人卧于塌上,散下万千青丝,才算应景。   刘戍偷偷望去,亭中确实有一人,支颐侧卧于塌。晚风将纱缦掀起一个角,露出那引人遐想的身姿。能在这里如此慵懒侧卧于塌的,除了凤绮生还能有谁。   凤绮生算不算美人?   算,当然算,不但是个美人,还是个合该冠绝天下的大美人。然而他强大的犹如高天之月,让人连心生旖旎的心都不敢有,在他的目光下只敢臣服,不敢抬头。   他的手指修长且优美,衬着银盏酒杯,说不出的好看。他喝酒的时候,动作很慢,看的人却不着急,反觉赏心悦目。池中水波潋滟,映在凤绮生的眼底,像是散落的星光。   只是————   “阿戍,你拍蚊子的声音太吵。”教主淡淡道。   那虚幻的星光立马就碎了。   刘戍苦着脸,认命地继续打蚊子。   连让他欺骗下自己的时间都不给。   他家教主只剩下脸能看,脾气又凶又反复。   还很坏气氛。   刘戍往左一拍,啪,死了一只蚊子。往右一拍,啪,又死了一只蚊子。   秋天的蚊子好毒啊。   脾气不好的教主也好毒啊。   右使心里苦。   他还一堆教务要做,为什么要在这打蚊子啊。   刘戍苦哈哈站在岸边,一边欣赏自家教主挺拔的风采,一边用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驱赶蚊子。   凤绮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眼睛一眨,美景立刻活了,如同山水灌注了灵气,鲜活而生动。   刘戍吸口气腾出一只手捂鼻子。   教主的杀伤力愈发强了。   凤绮生侧目道:“阿戍过来。”   他的声音里加了一丝内力,十分清楚的将话传至岸边刘戍耳中。   刘戍捂着鼻子道:“属下怕在教主面前失态,岂非要被骂作流氓之姿。”   凤绮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张扬之意尽显,眼底噙着桀骜的光辉,长袖一挥,纱缦无风自动,池中荷叶翻震,就连在岸边的刘戍都感到了一股劲风袭来。   “本座既是魔头,本座的右使是流氓又能如何?”   刘戍加秦寿,也不知他们爹妈是如何取的名,更不知这两人怎么就成了鎏火教的左右使。江湖上的人倒是愤愤然道,果不其然是魔教,就连教中人姓名都如此龌龊。   “迂腐。”   对此评价,教主眼都没睁。   刘戍行至凤绮生塌前,抱拳恭敬道:“恭喜教主神功更进一层。”   “哦?你感觉到了?”   “那是自然。”   凤绮生呵呵一笑。   刘戍也呵呵一笑。   “本座故意的。”教主说。   刘戍:“……”   凤绮生见他一脸生无可恋,哧笑一声:“不过你的马屁,拍得很好。本座喜欢。”   他悠悠一叹:“本座功力大进,遇了瓶坎,需要闭关方能破关。”   刘戍眼光一闪,他将藏于袖中的纸条掏出来看了眼:“但据探子得到的消息,武林盟最近在策划攻打我教。”   此时闭关,怕有不妥。   今夜无月,星光灿烂,银河横跨了天空。   凤绮生闭闭眼:“本座正在为此犹豫。若本座神功大成,也算是为将来的恶战作些准备。”   刘戍道:“怕他们会挑教主正在闭关的时候攻打而来。”   教主心道,废话,换了本座不把握这机会才怪。   “不过,此事不教别人知晓便可。”刘戍思索了一会儿,附耳出了个主意,“武林盟即将举行武林大会,即便他们有所计划,必定会放在武林大会之后。如果我们能混进武林盟,得知他们详尽的计划,也能做好应对之策。”   凤绮生若有所思:“依你之见?”   刘戍呵呵一笑,附身上前,如此如此,这般那般。末了道:“这等大事,最好能派个信得过的人,才不至于耽误。禀教主,属下愿前往,为教主分忧。”   “你不行。”凤绮生淡淡道,“若本座闭关,教中事务离不开你。”   刘戍谢了教主一番厚爱,继续出主意:“秦寿?”   凤绮生一口否决:“鲁莽。”   “何安?”   何安是青龙堂堂主,长的高大魁梧,手挥两把开天斧。最爱说的口头禅是:“想吓爷爷,门儿都没有嘿,小娘子。”   “……”   凤绮生把脸一撇,摆着手话也不想多说。   刘戍把堂主厅主一共一十八个提了个遍,凤绮生听到最后连个反应也无。   刘戍苦着脸说:“教主,再往下就是各厅兄弟,这属下可记不全姓名啊。”   “难道我教中无人了?”   这……   刘戍苦思右想,时不时瞥凤绮生一眼,心底在琢磨。非要说别人,不就是柳夕雁和赵青没有提及?他本来想,自己走不开,秦寿不合适。两阁阁主须得镇教,不能轻易离山。总得往下选人。怎么听教主的意思,是中意这其中一个呢。   刘戍拿了拿主意,试探道:“……柳阁主?”   这回凤绮生有反应了,他抬起凤眸,发出一个单音节:“哦?”   亲娘诶,您光说一个哦,我哪知道是或不是。也亏得刘戍熟悉凤绮生多年,略一揣测,便说道:“柳阁主外貌惊为天人,怕是难当此任。”   他这样说着说着,便敲定了下来:“如此就只有赵阁主。相较于柳阁主的花容月貌,赵阁主毕竟没那么扎眼。既不扎眼,又不如何正面出入江湖,略一装扮,叫人认不出来应当是没问题。”   “若论心思,夕雁心更细一些。”凤绮生反过来道,“不过既然你提名了赵青,本座就勉为其难,同意了吧。想来你更喜欢夕雁随身相帮。”   刘戍:“?”   是我提议的吗?讲点道理好吗?   凤绮生同刘戍商量好了细节,又交待了事务。后日他便自行去后山闭关,叫刘戍将秦寿作一番打扮,扮作他的身影在教中晃上两晃。秦寿并非凤绮生所说如此鲁莽,只是相较于刘戍和柳夕雁两个人精,他更随性一些。毕竟当了左使这么多年,且因为凤绮生很扎眼,素日教众很少直面看他,普通伪装一下,不成问题。   通报事务无须亲自面见,届时由刘戍出马便可。   “若柳阁主觐见呢?”   “本座不想见任何人。”   “是,属下明白了。”   这池水透着凉意,映着一条银河,岸上一颗石子落下,激起涟漪层层,银河便碎了开来。泛着星光点点。夜深露重,到底是不适合在外久呆了。   躺在房顶上看星星的赵青背上一寒,打了个喷嚏,心下奇怪,难道是谁在心中思量他。衣衫上有些潮湿。不得不提,柳夕雁拿药的居心虽然叵测,药效却很好。   赵青从来不会对不起自己,他嘴上嫌弃柳夕雁,但见着好药,却也丁点不浪费,痛痛快快抹了三大层。一瓶药倒完,不到半个时辰,筋肉中隐隐约约的疼痛已然消失不见。   他正在发呆,想着白日里教主说的话。   教主定然是要闭关的。不知时日长短。   如今武林以欧阳世家为尊,欧阳鹤这个老头子当上盟主也有一十六年。所谓名门正派,又怎可能人人都如君子一般。昔年为争盟主之位,其中故事大有很多。赵青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其中的利害关系,每一条线索均有可能成为他的刀剑,助他对敌。   远处山林间传来夜枭声阵阵,赵青一凛,站起身来,眺目远望。一声长两声短,是有敌情。他跳下屋顶,一脚踹开李正风大门,把人从床上揪起来:“今天是谁守夜?”   饶是李正风警惕性不低,在赵青进来前醒了过来,也敌不过赵青风一般快的速度,只来得及睁开眼,人已经被赵青扯了起来。他心中无奈,这要是个敌人,他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值夜的是天机厅的兄弟。”李正风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会儿功夫,外头夜枭声又响了起来,三声,不长不短,气息绵长。李正风此刻也听到了。他起身披了衣裳,疑惑道:“阁主?”   既然警报已经解除,赵青也放下心来,凉凉道:“正风的耳朵,该掏掏了。”   他往李正风旁侧一撇:“不然我还以为你床上睡了个姑娘,这么香甜。”   李正风大窘。想辩驳的心瞬间没了。   虽然夜中无事,赵青仍是心存顾虑,便想亲自去瞧上一瞧,却被李正风拦住了。   “阁主。今夜轮值的天机厅是柳阁主安排的。您若是前去,只怕要被人以为您不服柳阁主。我们剑意阁和血渊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不服怎地。”赵青木了张脸,“你几时见我服过。”   顶多暗中使使小绊子而已。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心中如是想。虽然不以为然,但李正风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如非必要,他其实懒得和血渊阁打交道。   李正风跟了赵青多年,见他虽言语不善,面色和缓,就知劝阻有了一定作用。当下只给赵青一个台阶下,不多言语。   要论为鎏火教着想,其实柳夕雁和赵青差不多,只是针尖对麦芒,总有摩擦。赵青远远瞧见柳夕雁披了件衣服,提了个灯笼出去。心知他是前去察看夜晚巡逻,就默不作声想要退回自己院中。刚推开院门就被刘戍猥琐的笑迎了一脸。   赵青:“……阿戍,你见过狼狗么?”   刘戍:“没见过。怎么。”   赵青拍拍他:“它见着骨头时,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某日。   秦寿来找刘戍:阿戍,哈哈哈哈,你知道吗,有人看到有傻子半夜在河边拍蚊子,哈哈哈……   刘戍面无表情。   秦寿:哈哈哈哈……哈,咳,不会是你吧。 第4章 教主你好(四)   他堂堂一教右使。深更半夜,刚拍完蚊子,就来当跑腿的。还被人奚落。他觉得自己很无辜,很委屈,特别像拉皮条的。拉的还是教主和兄弟的。   刘戍特想掐死赵青。   但他忍住了。   他能常任教下右使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   刘戍笑容满面,递给赵青一个小盒子:“赵阁主,教主差我送东西来了。”   那盒子通体碧绿。赵青也不避讳刘戍,当着他的面打开来一看,里面端端正正躺着片枫叶。伸长了脖子的刘戍好一阵失望。他猜了半天,没猜着。   赵青将那叶子拿走,在盒中倒了个仔细,并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他两只手指拎起那片叶子,嘴角略沉:“这是什么?”   刘戍诚恳道:“密信。”   赵青:“……”   他赶紧松手。   那叶上确有黑字。   不多不少,正好三行。   还是小楷。   赵青很仔细地,将叶子上的小楷读了一遍。沉默片刻,拎起叶子,郑重问刘戍:“右使,您莫要哄我。您确定,这没有一丝遮拦,写了三行谁都能见着的字的叶子,是教主的密信,不是他新一轮嗜好?”   赵青一顿,叹了口气:“老实说吧,教主又想干什么。”   “这真的是密信。”刘戍肯定地点点头。对上赵青了然的视线,心中虚了一下,清咳一声,“赵阁主,教主说,只有这等风情才配得上赵青。”   没想到只是片烂叶子。   赵青似笑非笑看他:“阿戍,你就是太聪明。”   刘戍颤微微:“啊?”   赵青甩甩那片软软的叶子:“教主对武学的痴迷,你应当明白。活这么大,他恐怕连风情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刘戍:“……”   你错了。他不但会写,还会倒过来写。   刘戍把这句话吞到肚子里。   他强行将话题掰郑重:“密信。便是只有你知,教主知。连我也不知。”   赵青哦一声:“那你知不知道?”   刘戍:“……我可以当不知道。”   赵青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进了房门。   刘戍跟进来,苦口婆心:“教主信任的人屈指可数。这等大计,只能委任于阁主您了。还请阁主保守秘密,偷偷进行,暗中行事,低调做人。”   赵青不耐烦道:“行了,我知道了。”   刘戍笑笑,将嘴闭上,用手指了指。示意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自然,还有教主知。   那么教主在哪?   ——教主正在偷听。   凤绮生神功强大,隐匿气息于黑暗中,若非主动现身,刘戍和赵青根本不可能发现他。堂堂一个魔教教主,竟然如此遮掩隐藏。教主唾弃了一下自己。但是没关系,四十年的修习,深厚的不止是内力,还有脸皮。   凤绮生既然定下了让赵青前往武林盟的活,便要选个方式通知他。刘戍原本想按寻常方式招赵青进来,但凤绮生突发奇想,想换个方式,别出新裁一些。毕竟赵青要去干的是一件大事。教中已十年不见大事了。   “要气派点。”教主说。   半个时辰后。   刘戍木着脸,接过了比鎏火令还寒酸的叶子。   凤绮生嘴角噙着笑。这是他思来想去很久,亲自去针叶林捡的,一片率先发黄的叶子。针叶林仅此一片,独一无二,且端端正正地盖上了大印。天下不会再有第二枚的鎏火令。   他有点想知道赵青见到这片枫叶时的心情,一时兴起,悄悄尾随而来。   刘戍走后,凤绮生看见赵青将那枫叶置于手掌心,翻来覆去摩娑了好几遍,神色柔和,心中就愉悦起来,觉得赵青果然还是在意他的。不然何至于收了件小礼物就如此欢喜。   ——对。教主认为,这是个礼物。   凤绮生前世未遭人毒手时,赵青随侍左右,忠心不二。他也想过,若非当日派赵青下山,教中会不会不至于被人钻了空子。而如今凤绮生要重掌霸业,掐灭根苗,身边总要有两个趁手的人。赵青自然是不二人选。他对下属好一些,也是要得。   凤绮生对自己选的这份礼物很满意。对赵青的反应更满意。   很满意的教主很满意地走了。   屋内,灯火如豆。   赵青浑然不觉方才的犹豫正救了他一命。   他摩娑了再三,还是把这叶子拆了。然后失望地发现,它就是片货真价实的叶子。   “……”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赵阁主将残屑一扔,痛快地去睡了。   大概真是教主心血来潮罢。   毕竟教主心血来潮的时候并不少。年岁越长,越是肆意妄为。   凤绮生年轻时有些随性,但不至于邪佞。偶尔兴致起来,也就作作画,写写字。后来下山了一趟,不知遇到了什么人,回来睡了三天三夜。再起来,性格大变,喜怒无常。随手击毙一个人是再经常不过。伺候他的人个个胆战心惊。也就是那些年里,他魔头的名号才确实落实下来。后来便疯传,说是凤绮生被他的意中人甩了。   然而他的意中人是谁,谁也说不准。   柳夕雁还大发雷霆,说要让甩了教主的那个人好看,势要追杀人到天涯海角。赵青冷眼旁观,扯扯嘴角,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杀个毛。比起信这种连另一个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故事,赵青宁可相信凤绮生是练功走火入魔。   教主会为了一个人性情大变,这教他如何能想象。   第二日,教中事务一切如常。连巡逻的教众,都未有丝毫变化。厨房甚至多加了一只鸡。   三日后,凤绮生入了后山。赵青收拾了包袱,趁天未亮时,打算悄摸摸下山。   毕竟他要去做的,是一桩悄摸摸的事。   他刚悄摸摸走到院角,就遇上了悄摸摸寻来的司徒瑛。   司徒瑛是教中大夫,上治走火入魔,下治筋骨损伤,因为平时常以笑脸待人,教中上下都喜欢他。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怕凤绮生发火的人。   也是奇怪。凤绮生再怒火冲天,也不会一掌拍死他。   有时候赵青觉得,教主神功进展如此迅速,多半是被司徒瑛气的。   天蒙蒙亮时,这等季节还是有些冷的。司徒瑛没有内力傍身,睡袍外加了个大厚蓝披风,散着发,拿了条蓝丝带随便束了。仿佛一个文弱书生。   但他毕竟不是文弱书生。   文弱书生不会像个贼一样大早上等在人家院角。   司徒瑛冻地哆哆嗦嗦,见到赵青时,两眼都在放绿光:“青青!”   “不许这么叫我。”   赵青低呵一声。   他四下打量,见附近无人,一把将司徒瑛抓到树后,低声道:“你干嘛?”   司徒瑛也不多话,他等到了人,径直将手中的包裹往赵青手中一塞。跺着脚跑了。   ……估计是冷的。   赵青:“……”   他抓起包裹来看了看,里面瓶瓶罐罐一堆,都是他不认识的。   赵青有些郁闷,说好的秘密行事呢?但兄弟暗中相助,他还是有些暖心的。他定定神,避过清晨最后一班的巡逻。摸上屋顶,翻到了大门外。出了这个门,要下山就方便了。赵青心中稍定,刚一落脚就差点摔了一跤。   柳夕雁露出灿烂的笑容:“赵阁主的屁股摔神功又精湛了。”   虽然赵青确实差点屁股摔,但他在柳夕雁面前,就算屁股真的摔成四瓣,他也会面不改色的。输人可以,不能输气势。   赵青微笑道:“柳阁主今日也是光彩照人。闪得本阁眼睛都快瞎了。”   柳夕雁愈发灿烂:“真有这一日,本阁一定举教同庆。”   他看上去,心情是真的好,不是假的好。赵青心中破口大骂,说好的你知我知别人不知呢?一个个全堵在门口是闹哪样?刘戍莫不是在耍他。   他已经做好了与柳夕雁唇枪舌战的准备了。   不料柳夕雁径直越过他进了大门:“哎,晨起功先行。我可要进去侍候教主了,赵阁主就请先将屁股擦干净再回来罢。”   他居然真的是来练功的。   跑到大门外练功。这人是有毛病吧?   赵青心情微妙,喊住他:“你知道我去做什么?”   柳夕雁心情颇好道:“不想知道。不过你走了才好。教主就是我一个人的。”   “……喔。”   看他神采飞扬,赵青忽然恶劣地道:“可教主要闭关三个月,你不知道?”   柳夕雁一愣:“什么?”   他气急败坏,可是赵青已经哈哈大笑,用起飞叶采花,箭一般往山下去了。   山下停着辆马车,马车上只有一匹马。马是刘戍备的。   赵青一个巧胸翻细云,精准落于马车上,顺手甩起鞭子,就吆喝着驾马而去了。   柳夕雁的骂声仿佛还在山间回荡,可已与他无关了。赵青噙着笑,心情非常好。   他心情一好,甚至都有闲情回头看看车厢里还有些什么。   然后他就吓地大叫了一声:“啊!”   正在打座的凤绮生懒懒掀了掀眼皮:“鬼嚎什么。”   赵青何止要鬼嚎,他还想揍人。   “教主!您不是在闭关吗!”   他分明是看着凤绮生进山的。然后才回到自己屋子开始收拾行囊。   凤绮生奇怪道:“有进不能有出么?进进出出岂非常态。”   “少见多怪。”   他蹙起眉头,闭上眼嘀咕道。   仿佛眼前的人是多么不懂事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某日,秦寿正在看晓生密报。   刘戍道:我也要看。   秦寿遮遮掩掩。   刘戍大怒,非要看。   两人在那纠缠起来。   正好被天机厅的兄弟看到。他顿了顿,然后溜地比兔子还快。   交缠在一起的刘秦二人:……   第二日。   教主和颜悦色地召见了两位下属:你们年纪也不小了…… 第5章 教主你好(五)   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人已经下了山。给赵青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教主重新踢回山上。   路边的积雪化成了水,一鞭子甩过去就溅到了赵青脸上。他在前面赶着马,时不时往马车里瞅两眼。一双剑眉拧成了疙瘩。赵青十分郁闷。如果教主不在,依他身前这匹良驹的脚力,他早能进城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了。   赵青低呵一声:“驾!”   将马车赶得飞快。   阳光通明,驱散不了初春的寒意,空气中带着凛冽的气息。灰仆仆的马车里,铺了一层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摆了个四脚矮桌,矮桌上搁了个镂空雕花铜炉,炉里燃着浓梅香。华丽的装饰,压不住华丽的人。这马车内所有的奢华都不及闭目调息的那个人奢华。   凤绮生将功法运行了一个周天,晨起功毕,闭目吐出一口长气来。   马车颠的厉害。   凤绮生睁开眼,车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他道:“赵青。”   拧着眉心的青年探了进来:“啊?”   教主道:“本座饿了。”   赵青在包袱里掏了掏,摸出一个大饼,递了过来。   凤绮生没嫌弃,吃完后,又道:“赵青。”   赵青又把头探了进来。   凤绮生道:“本座渴了。”   赵青递了水。   凤绮生喝了。他又道:“赵——”   没等他说完,赵阁主杀气腾腾掀开了车帘:“启禀教主,水没了,饼也没了。您再忍忍,咱们就到下一个城了。”   “喔。”   凤绮生平淡道:“本座只想告诉你,你赶车这么快,马车会散的。”   官道之外,骑着马的侠士一脸震惊地看着旁边一辆马车绝尘而去,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头。车轱辘抖地厉害,砰然一声炸响。两道人影飞了出来。   ——凤教主真是神预言。   赵青看着一地碎片残骸,心情有些复杂。   鎏火教的人是见惯场面的人,马是见惯场面的马。追风淡定地低着头吃草,没有被惊走。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凤绮生悠悠然踱了过去:“本座说过了,马车要散的。”   马车没了,路却还是要赶。在去下一个城口之前,他们两人只有一匹马可以用了。如今刚过正午。赵青算了算路程,若他一人加紧赶路,入夜前怕也到不了朔阳。何况他现在和教主在一起,他能风餐露宿,总不能让教主也风餐露宿吧。   凤绮生给追风喂了些水,说:“到朔阳还有多久?”   鎏火教在大陆往西,若要进中原地带,朔阳乃必经之地。   赵青道:“追风的脚力,少说也得两个时辰。城门关闭之前,怕来不及。”   凤绮生道:“来不及就不赶。武林大会还早。走过去也正好。”   赵青:“……”   他憋了一上午了,之前看凤绮生在调息打坐,没敢打扰,现下终于憋不住。   赵青道:“教主。属下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教主告知?”   凤绮生道:“忍了很久?”   赵青目光坚定道:“是。”   凤绮生淡淡道:“继续忍。”   鎏火教剑意阁阁主赵青,年二十六,少年有成。擅使秋水剑,剑身通明,杀人不染血。曾一人奋战三寨十二帮,一宿过去,浴血而归。朝阳披甲,宛如煞神。   他现在正在顺气。   请记住,眼前人是教主,不能砍。   一句话到舌尖了再咽下去,是很难受的,和一掌打在半空要收力一样的难受。凤绮生试过掌力已经发出去却不得不收回时的感受,郁闷地要吐血。显然他现在不用吐血。   教主好心道:“要不要水?”   赵阁主勉强露出个微笑来:“谢过教主。”   赵青不知道教主是不是练功又出了什么岔子。凤绮生性情虽然比往日随和,说话却更气人了。柳夕雁能时时跟在凤绮生屁股后头嘘寒问暖,实在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的。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刘戍这个老奸巨滑的和教主串通好耍了他一回。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估计就他不知。连司徒瑛都比他门儿清。   赵青这回倒是想错了。   刘戍很冤。刘戍此刻怕是以为凤绮生在后山密室闭关。他哪里想到,凤绮生说驴人就驴人,驴一遍不算还要驴两遍。他要是知道,怕是一口血都要吐出来。   凤绮生并非无事找事。   他前世与其说死在外人手里,倒不如说败在自己人手上。凤绮生上一世,可以说诸事皆顺,不过三十就神功大成手握霸业。到中年时,连朝堂都要对他颇为忌讳。他一生天之骄子,免不了生出自大之心,竟然对教中出了叛徒一事毫不知情。   这件事对教主打击堪称巨大。   所以重活一次,凤绮生就多了一个心眼。他此次下山,要做的事不少。其一,就是先欧阳鹤一步,找出那个将成为下一任盟主的孩子。   欧阳鹤有一儿一女。女儿叫欧阳依人,今年十七。儿子不是亲生儿子,是养子,叫什么名字,凤绮生记不清了。他之所以记得欧阳依人,是因为此女十分嚣张霸道。武林盟败后,鎏火教关押了不少武林人士,其中就包括欧阳依人。凤绮生那时念在她乃武林盟主掌上千金,或许另有用处,特地嘱咐好生相待。结果欧阳依人居然还想爬到他床上来。   人是被赶走了。至于最后谁处理的,凤绮生也没关心。   倒是那个养子。如今想来,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怎么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欧阳鹤到底是在哪里收留了那个孩子呢?   赵青见凤绮生面无表情,心道,教主一定在思考重要的事。他居然还以为教主只是下山寻自己开心,真是太不应该了。他这样正自责,忽就听凤绮生道:“赵青。”   赵青一惊,又一喜。教主一定是要委派什么重要的任务与他。   立时肃穆道:“请教主吩咐。”   凤绮生托着腮:“离本座远些,盯得烦。”   赵青:“……”   他实在不该期待教主尊嘴里能吐出什么好牙来!   朔阳是一处往来要塞。中原的人往西走,西边的人往东进,都得从这个城门口进出。过了朔阳,再走三百六十里,是天门山。天门山高有一千五百六十八米,松鹤老人曾经在山上隐居。据传他在天门山顶对着朝阳落日,参悟了九九八十一天,才悟到了天意。仰头大笑三声后,长身而起,不知所踪。   朔阳民风豪迈,说书不必茶亭,直接在街头摆个摊子,周围聚拢些人,就能开讲。此刻,说书人正讲到,武林后起之秀小白龙上山欲寻松鹤老人旧迹,却巧遇狐仙这段。   赵青抱着剑边听边感慨:“这都十几年前的事了。想必松鹤老人如今功夫更精湛。”   凤绮生冷笑道:“可能他早死了。”   赵青又道:“怎么竟还真有狐仙。”   凤绮生道:“村间民妇也能传为美言,无稽之谈。”   一主一仆站在人堆后面,一搭一唱,毫不遮掩。   说书人忍了很久,终于板子一摔。他将凤绮生与赵青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对方二人衣着朴素,青衣持剑,黑衣遮面,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名门贵子的气派,心中也有了些底气。沉声道:“二位似乎知之甚多,不妨前来一说。不必在背后做偷摸之事。”   他心中想的是:哼,估计是哪里来的草莽之流。不怕得罪。   凤绮生道:“本——我偷了么?”   赵青道:“没有。”   凤绮生又道:“我摸了么。”   赵青道:“也没有。”   凤绮生点点头,朝说书人道:“我一没摸,二没偷,三没做事。原来你不止编故事很在行,随口诬蔑也很拿手。怪不得这么多摊子,就你生意最好。”   说书人大怒。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他窘迫的脸都红了,大声说:“好。看你一本正经,花言巧语。你来与大家说说。看所言是否属实。”   凤绮生道:“你让我说我就说,我不要面子的么。”   说书人冷笑道:“我看是你不敢。”   他此刻已笃定这主仆二人又穷又寒酸还只会说大话,正想好好敲打他们一顿出出气。于是口出狂言道:“你若说得有半分在理,我这听书的茶钱全归你。还是双倍奉上。”   凤绮生二话不说,抬脚向前。   人们纷纷给他让了条路。   他衣摆一撩,金刀大马往那一坐。深沉道:“其实那位松鹤老人——”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并没有隐居。”   凤绮生无所谓道:“他只是看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落日后,忽然顿悟,其实人生与落日有何分别。你以为它升起又落下,其实变的是你自己。那天晚霞很美,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初恋。于是松鹤心结虽解,武功虽成,却回头找初恋重修旧好去了。后起之秀何止小白龙,还是小黑龙,小金龙,很多条龙。只是小白龙打赢了其他颜色的龙,独自上了天门山。他虽然力抗众人,却也受了不轻的伤。这时上山采松菇的一位姑娘——”   教主说到这里,补充:“天门山盛产松菇,你们是知道的。”   说书人不屑地想,呵,这种故事——   谁知道众人纷纷点头。松菇他们是知道的。   说书人惊掉了下巴。   凤绮生继续道:“村姑救了他。她生得清秀,又很善良。正好拯救了在江湖中荡情多年,无依无靠的小白龙的心。于是他们就在一起了。事后小白龙为了不被众人寻仇,就带着村姑避世不见。同时为免众人叨扰,才流下这么一个传说。”   教主最后感慨道:“武功再高,又如何敌得过真爱。”   围观者不会武功的百姓居多,江湖高人与武功是他们需要仰望的饭后谈资。而平凡人之间的真情与爱护,却是他们生活之中能接触到的最简单的东西。   掌声经久不息。   最后,教主拿到了很多的钱。   凤绮生站起身,拍拍衣服,对赵青道:“走吧。”   赵青心情复杂。   说书人喊住了凤绮生,面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搁下了面子:“你,你说的是真的?”   教主略一侧头:“你说呢?”   动作间,风吹起他的面纱,露出了他小半幅脸。   说书人怔在原地,不知道是被凤绮生的故事震慑的,还是被他的扎眼给扎到的。   凤绮生和赵青拿这笔钱吃了最好的酒水,住了最好的客房,还备了辆最好的马车。   赵青过了很久,也忍不住问:“教主,您方才说的是真的?”   凤绮生正在摆弄他的面纱。这是赵青进城前一定要让他戴上的。   那时,赵阁主坚持要让凤绮生戴斗笠。   “教主,您知道鎏火神功第八式么?”   凤绮生道:“当然记得。”   出掌绚丽,艳压彩霞,以迷惑敌心所用。   赵青诚恳道:“您不遮脸的模样就是如此。”   为了避免还没走到武林大会召开的地点就搞得人尽皆知。怕连刘戍都要追下山来。教主郑重其事地脱下了华贵的衣服,换上了素衣旧袍。遮住了那张扎眼的脸。   只是——   赵青看着负手前行的教主,忍不住捂上脸。   这王霸之气与生俱来,遮不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回教后的某日。   赵青叽哩呱啦添油加醋将这事与柳夕雁说了一通。   柳夕雁:教主魅力非凡。   赵青扔下花痴的柳夕雁,又叽哩呱啦与刘戍说了一通。   刘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很熟悉的套路。   秦寿一脸天真的凑过来:阿戍你不是经常这样被驴的么?   刘戍:……怪不得熟悉。 第6章 教主你好(六)   金玉满堂是朔阳最大最好的客栈,它有一百八十八间客房,今日已全部客满。因为它最近迎来了很多客人,客人大多佩着刀剑。刀剑无眼,小二不敢怠慢。   金相钰不是金湘玉,他是金玉满堂的掌柜。此刻正一脸为难朝着客人解释:“不是我们不愿意做二位生意,实在是客满了,没有房间。”   大堂中有很多人在吃饭,听到有人纠缠,就好奇地往门口看。喝酒吃菜看热闹,本来就是大部分人的爱好。看不见的,就伸长了脖子。   门口站着两位灰仆仆的人。把自己搞得这么穷酸,一看就知道是鎏火教那主仆二人。人是普通的人,剑是普通的剑。穷酸的模样让人看了就提不起精神。   凤绮生往堂内扫了一眼。来金玉满堂吃饭的多是名门正派,一门十几二十个人,派头十足。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七八个人,个个年轻俊秀,着白衣蓝袍,男竖冠,女戴簪。身上玉佩叮当响,牵着的马上饰品均是银饰打造。   为首一人看上去最为年长,有二十七八,开口道:“掌柜的,有客房么?”   金相钰立时笑脸相迎:“有,有。”   屁股一撅把凤绮生和赵青挤到了一边。   赵青大怒,上前就想争辩,却被凤绮生拉住了。   凤绮生道:“莫鲁莽。你看那个人。”   赵青一头雾水:“哪个?”   凤绮生道:“正与掌柜说话那个,眼角有红痣的。”   赵青看到了,还很认真看了半晌,然后道:“有点娘。”   凤绮生心中翻了个白眼。   但这怪不了赵青。赵青不认得此人,凤绮生却认得。   这人是青罗门大弟子,寒单衣。外表沉稳,老奸巨滑,很会做人。青罗门主顾叶青原本就很宠爱他,寒单衣顺理成章就成了门主。后来欧阳鹤牵头武林盟围缴鎏火教,就他称病未参加,带着师弟妹们躲在青罗门。等一场混战结束,才慢悠悠冒头,捡了个便宜。   如今寒单衣还只是青罗门大弟子,未成门主。在江湖上并没有名气。赵青不认识也在情理之中。凤绮生上一世也在三十多岁才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   既然教主特别留意,此人必有过人之处。赵青正暗自研究,就觉得膝盖一软,不受控制往前一扑。寒单衣余光忽然见有人撞来,吓了一跳,下意识出了剑。   一个高手的直觉,见到剑光闪动,自然格挡。赵青随随便便将人一拨。   然后寒单衣就跌跌撞撞朝前面歪过去了。   赵青:“……”   寒单衣老奸够巨滑,然而有个弱点。   ——他武功,很烂。   寒单衣没能跌倒。   他当然不能在师弟师妹面前摔个狗啃泥。太失青罗门脸面。   凤绮生轻轻托住了他。当然,在外人看来,是寒单衣为免撞到别人,主动扶住了凤绮生。   寒单衣心中一怔,他下意识抬头,忽然就撞进了一双秋水美目。他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就连青罗门最漂亮的小师妹,也要逊色几分。   凤绮生低头看着寒单衣,微微一笑。然后他松开扶住寒单衣的手,后退了一步。   “多谢公子。”   教主的声音,较往日更低沉,更优美。   赵青鸡皮疙瘩顿起。   这一招对赵青不管用,对付素未谋面的寒单衣,就够用了。   果然见寒单衣一怔,笑道:“不妨事。”   说着,这位白衣蓝袍的俊秀青年,随意掸了掸衣袖,眉目正气,仿佛十分大度。眼角的红痣也仿佛跳动起来,看上去又潇洒,又风流。   凤绮生冲赵青比了个手势。   赵青看懂了。他撇撇嘴,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照着教主的吩咐,上前抱拳:“这位公子,不好意思,方才不知怎么回事,脚滑了。让您受惊。”   嗯。儒子可教。凤绮生很满意。   寒单衣心中虽然疑惑,毕竟还年轻,没有日后那般老谋深算,再说赵青冲他撞过来时,确实是带着惊慌,并非刻意为之。他也就一句算了了事。   时机正好。凤绮生拉了拉面纱,冲赵青道:“我们走。”   赵青虽不明所以,却也道:“好。”   就在他二人即将离开之际,身后一人却道:“慢着。”   正是寒单衣。   凤绮生心道果然。只转过身,却不说话。   他知道寒单衣生性多疑。如果凤绮生主动与他搭话,寒单衣只怕是不理的。但是凤绮生偏偏没有这么做。那么,一个容貌华美却不示人,一个身手敏捷又听人使唤。这样的两个人,足够勾起寒单衣的兴趣。   说了这么多。   最主要还是因为寒单衣他不但武功烂——   还爱慕颜色。   赵青默默看着教主和青罗门大弟子胡扯乱掰,从无房可住,到有缘相识,聊到最后青罗门大弟子大方的让了一间房出来给凤绮生。等到两人分开的时候,寒单衣已经亲切地邀请凤绮生同是天涯好兄弟,共进一杯碧坛清了。   碧坛清是朔阳盛产的好酒,金玉满堂就有。   凤绮生温和地问金相钰:“掌柜,我们住哪一间?”   金相钰结结巴巴道:“您,您愿意哪间就哪间。”   这个态度,教主十分满意了。   凤绮生与寒单衣分开后,和赵青两人去房间,稍置歇息。直到进了房,他才摘掉斗笠,嫌弃地看了眼床铺,挑了张干净凳子坐了。   赵青十分有眼色,进去先铺床。   一边整理,一边问:“教主,方才为何故意去招惹青罗门?”   凤绮生一想,是了,赵青并不知道青罗门日后如何在武林中扎根壮大。   他耐心道:“我们与他交好,日后寒单衣当了门主,对我们岂非有利无害。”   赵青道:“喔。”   他明面上是知道了,心中却还是不屑一顾。在赵青眼里,鎏火教如今在武林中,已是令人闻之变色,他日吞并武林盟指日可待。一个小小的青罗门,不过是随指一碾的事,实在不必令教主费心交好。   凤绮生看赵青模样,就知道他心中不服气。寒单衣此人能在两大势力中保住自己门派,还慢慢发扬壮大,能耐必不在欧阳鹤之下的。只是赵青不明白,他也不必多说。   不过赵青更想不明白的是:“他一个大弟子,功夫这么烂,日后当真能当门主?”   凤绮生道:“当武林高手,武功高就够了。当一派掌门,武功却在其次。你只看寒单衣与本座热情有加,却没注意他对本座多加试探。对他这样的人,欲擒故纵,才是良计。”   他面无表情补充:“当然,本座也曾怀疑他是不是顾叶青私生子。”   赵青一口气呛在了嗓子里。   忽而道:“教主为何对寒单衣如此熟悉?”   “……”不小心说了太多的教主生硬地转头看窗外,“啊,今天的天气如此晴朗。”   赵青无语地说:“教主。”   凤绮生高傲地抬起下巴:“何事。”   他提醒道:“下次您要换话题时,记得换一句话。属下听了十年了。”   教主不客气地让他滚了:“就你话多。”   寒单衣命二师弟将其余弟子妥善安置,自己在沉思。   要说人心隔肚皮,他虽然爱好颜色,却不至于沉溺到迷失了自己。这两个人,一看就不同寻常。朔阳城中最近进出的,大多是各派弟子。   光金玉满堂内,就有青城派、崆峒派、天门、向阳派四大派。城中他处还有卧龙帮弟子,昆仑派弟子,婆娑门教众等六七个前来打探的。   这两个人,服饰普通,剑也很普通。到底属于哪门哪派?   齐胜此人容貌华贵,如是高手,必不会教人错认才对。   不过,寒单衣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当今武林令人闻声丧胆的第一大魔头和第一大魔头手下,就在他面前晃了半天。他还客气地给人让了房,交了兄弟。   这怪不了寒单衣。   对凤绮生来说,他的年纪,还算小嘛。   凤绮生多年前与中原争斗之时,神功初成,戴着□□,大杀四方。他彼时虽年幼,但因血缘关系,身量却已足够高大。鎏火教对外十分神秘,欧阳鹤又是一个中年人,大家默认以为凤绮生与欧阳鹤差不多年岁。后来因柳夕雁容貌冠绝,凤绮生武功声名远胜外表,很少有人将凤绮生与大美人联系在一处。   如今凤绮生改了标志性的发色,赵青又将成名秋水剑收了起来。连刘戍都以为鎏火教教主在后山闭关修炼。寒单衣怎么可能会想到他二人是谁呢?   武林大会日期虽远,动身的人却已很多。   寒单衣此次出门,参加武林大会的目的只占了三分。剩余七分,是出门寻药。   青罗门门主顾叶青练功走火入魔,功法逆转,需得还戟草当药引,以阳性内功催动,助他引经顺脉,使功法顺行。若要在当今武林找高手,武林大会岂非最快?   何况还戟草,欧阳鹤手中,就有一棵。   那厢,凤绮生喝着茶,忽然想起来,武功很烂的寒单衣,虽然本就受顾叶青偏爱,却好像是在为顾叶青寻药治病后,才真正奠定了他青罗门下任门主的地位。   教主长长的睫毛动了动,心情忽然有些好。   他好像记起了一桩很不错的事。   彼时看上去又风流又潇洒的青罗门大弟子忽然就觉得背后一寒。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教主不在教中时。   刘戍苦逼地处理一大堆教务,晚上在想教主闭关不知怎么样了。   一千五百里外,被他念着的教主呼呼大睡。 第7章 教主你好(七)   盈润的玉盘高高挂在天上,明亮又夺目,映衬着群星黯淡无光。银河缥缈的几乎看不见了。白云似轻纱,笼月欲还羞。赵青抱剑靠在窗边,望着天上的明月,不自觉回想起了在鎏火教的日子。两阁常在,四堂不常在,遑论十四厅。教主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能与教主呆着的时候简直少之又少。   圆月虽美,不及天池所见。竹林萧萧,不如针叶林宽广茂密。青罗门弟子吵闹,不比教内兄弟训练有素。赵青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挪回了凤绮生身上。一眨不眨。   世事多变。教主,却还是那个慵懒严厉的教主。   凤绮生正在练功。   他练功的时候,任何人不能打扰。原本在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客栈练功,是很不明智的选择,因为随时会有人闯进来,即便赵青在一旁护卫。但是凤绮生心中有个预感,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修习鎏火神功第八层。   凤绮生的直觉十之八九准。   鎏火神功在周身运行时,练功者仿佛置身火焰,初练者犹如受扒皮抽骨洗髓之痛,将经脉淬练了一遍,才能适应这套功法,这正是第一层,名为出新。功法达到凤绮生之类大成者,气劲在周身浮动,经脉大开,自主运功。   在赵青看来,就似一层薄薄的光泽贴在凤绮生身上,流光溢彩。凤绮生原本就是个容貌华贵的人,此时更是神采飞扬。他看着教主,有些出神。   赵青只敢在这个时候,直面正视教主。   教中上下统一口径说教主太扎眼不敢看,一是确实如此,二是,看久了容易沉沦。沉沦了总是自己吃亏多点。虽然现在也经常被驴。不过主动被驴和被动被驴还是不同的。   其实看与不看有何区别,教主的威严已然刻在心中。身为鎏火教中人,事事以教主为尊,不必再作他想了。这时候,凤绮生忽然动了动长长的睫毛。他睁开眼,鎏金的光芒尚未消退。   “好看么?”   教主的声音低而沉。   赵青刹时回神,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卑不亢:“教主神光焕发,是我教福气。”   凤绮生面露满意之色:“你与夕雁不同。不为外表所惑。这也是为什么,本座会器重你。”   上回被教主夸赞后的下场就是去刑堂领了二十大棍。赵青回忆了一遍,立时清心静气。   捂住眼睛管住嘴巴放开耳朵——鎏火教潜藏教规。   容貌如美人白骨,凤绮生对自己的皮囊谈不上喜欢与否。可能利用的时候,向来不浪费。比方说他在对付寒单衣的时候,就懂得要利用一下优势。可是,凤绮生自己却不喜欢耽于美色不务正业。他以为,沉溺颜色,与将舌头放在嘴巴里乱动一样,不知其中乐趣所在。   凤绮生原先也会夸人,不过是偶尔。如今却是时常。而他夸起人来,通常是不遗余力的。不但不遗余力,简直是把他会的所有好听的词汇都用上。虽然对赵青与李正风等人来说,通常对教主的夸赞,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并不当它为人话。   教主的夸赞就是刀山上的花朵,一旦着迷就会忘记脚下的路,届时捅个对穿。   赵青一直觉得凤绮生睡一觉醒来,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凤绮生之前练功经络逆行,忽然倒地,吓了刘戍一大跳。赵青为此大怒,认为都是卧龙帮之事害的,这才特地去挑对方麻烦。只是教主之事毕竟要深藏缄口,故而除了左右两使之外,并无他人晓得。连凤绮生本人,也只以为睡了一觉。既然他自己不提,赵青当然不会主动提起。   可凤绮生原本对他不冷不热,如今却忽然赞美有加,到底是教主练功出了岔子,还是刘戍误人太深。赵青奇怪到现在,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所以他就问了:“那柳阁主呢?”   柳夕雁会如何?   凤绮生不假思索道:“上本座的床。”   赵青松了口气。   没错就是这样。看来是如假包换的教主无误了。   凤绮生双目微阖,慢慢道:“本座用人,必有用人之处。容人,也有容人的道理。柳夕雁想上本座的床,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为人尚算聪慧,本座并不想失去一个得力下属。”   在凤绮生心中,鎏火教的未来算是头一桩大事,神功的修习算是第二件。座下之人,只要闹得不要太过,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如此宽容大度,倒非他生性良善,不过是视万物于蝼蚁。赵青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凤绮生见赵青面色郁郁,觉得依刘戍所言,这时候可以适度对下属表示一下关心。   他一脸慈爱道:“你有什么心事,大可同本座讲。”   赵青面无表情:“兔死狗烹,教主懂不懂?”   凤绮生以他前后四十岁的阅历想了想,一脸深沉:“懂。”   ——懂个屁。   柳夕雁在你眼中也就这样,何况他还没柳夕雁一半聪慧。   赵青不想在这件事上提及太多,见凤绮生收功调息,主动道:“教主,我们接下来有何打算?据教中探子所报,欧阳鹤已得知我教近期动态,他正欲前往承乾山庄,与上官流云共同赶赴武林大会。承乾山庄防范严密,我们的人进不去。”   欧阳鹤虽然当了武林盟主,可背后最大的支持者却是洛水的上官世家。上官家自百年来,基业广大,整个洛水都在他手掌之下。商路通陆水,手掌翻黑白。别说欧阳鹤要卖他两分面子,就连前世的凤绮生,能不碰上官,就不碰上官。   没人家有钱!是一种痛!   但是这回不一样了。   凤绮生眼馋上官家的陆水商道已经很久了。武林天下要打,命要保,叛徒要抓。教中上下的口粮也得改善一下。想到上官家的那些产业,凤绮生感觉眼睛里都冒出了绿光。   夜深人静,烛火幽幽,床不是金光闪闪的床,人却还是金光闪闪的人。   教主已调息完毕,正是密谋的好时候。   凤绮生道:“赵青,你知道,欧阳鹤为何要召开武林大会么?”   赵青肯定道:“密谋陷害我教。”   凤绮生摇摇头:“不对。”   赵青惊疑。难道他们下山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凤绮生神秘道:“阿戍只知其一。”   赵青大悟:“难道?”   教主大喜:“不错。”   看来他们所猜一致。   赵青喜形于色:“他已年老无力,推举新盟主。”   凤绮生同时道:“办习惯罢。”   赵青:“……您真的知道其他原因吗?”   教主很诚恳:“在想。”   鎏火教虽乃武林一大隐患,却并非必铲除不可。何况与凤绮生交战的后果,欧阳鹤十年前已尝过一次,那时血流成河,各门各派元气大伤整整调养了几年之久,如今欧阳鹤与凤绮生暂时井水不犯河水,他实在没必要再挑起事端。   所以凤绮生猜测,欧阳鹤一定另有打算。   赵青迟疑道:“那我们前去所为何事?”   凤绮生想也没想:“陷害他们啊。”   赵青:“……”   原来螳螂捕蝉,我们才是蝉吗——   凤绮生微微一笑:“本座像挨了打才还手的人吗?”   赵青:“……不像。”   月河碎洒遍布银光。树影斑驳摇晃人心。   凤绮生踱至窗前,伸手比那一轮圆月,掌心虚握。   “本座曾想过息事宁人。最后却是众叛亲离。既如此,本座何须多留一份善心。欧阳鹤既然能蓄力养息二十年之久。本座就先夺了他的武林盟,拆了他的上官贵人。”   他狭长的美目忽然锐利:“我命由我,不由天。”   凤绮生如今,虽仍着清苦素衣,神情也十分冷淡,语气亦很轻巧。可在赵青看来,却是举手投足间,笑谈泯灭。天下霸色。不过——   “教主,您不是才二十六么。”   谈何二十年之久。   正慷慨激昂的教主:“……”   自觉说错话的赵青:“……”   这回他自觉滚了:“属下去门外候着。教主早些歇息。”   此话不提。事后赵青休书一封给司徒瑛:教主自上回格外扎眼后,毛病似乎不轻。时常对月豪言,说些二十年三十年听不懂的话。是否需要服药。   司徒瑛很快就回了信:恐为癔症。你出门时,我赠你包中有瓶罐无数。蓝瓶皆可服。另,紫瓶乃易容药,可与教主涂抹。不然只怕不出三日,刘戍跳脚杀来。   此时。   距离他们下山,已过一日半。   距离教主重返二十六,已十日有余。   距离教主获悉他的一个秘密,还剩下三日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百晓生:奇怪,我的密报怎么被撕了一页? 第8章 教主你好(八)   凤绮生起得很早。   他喜欢看清晨阳气初升时的大地。譬如焕新的绿叶,尚未破土的草籽,甚至是因为昼夜温差,凝结在石壁上的露水。他将那颗露珠捞起来,笼在掌心。水汽蒸霞形成的天地精华乖巧地躺在他手上,透射出白皙手心上那些不甚分明的纹路。   凤绮生六岁时,教中来了个祭师,是他父亲远游结识的好友,来自异国他乡。长长的头发不加修饰,垂到了腰际,宽大的衣袍上绣的是他没有见过的繁杂花纹。眼珠是浅褐色的,皮肤很白,看上去温和,但不怎么爱说话。凤老教主将儿子领来给他看,请他为儿子卜命。   祭师看了他一眼,断言:“一生骄纵,天生寡情。”   寡情与否,老教主不以为意。能一生骄纵,他已经很满意。   当时凤绮生还小,尚未长成日后可恶的模样,看上去又乖又漂亮。祭师摸了下他的脑袋,却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不过你这一生,还长得很。”   今时教主偶然在脑子里翻出这件陈年旧事,觉得这祭师还算有些本事。起码当年他留下的许多奇门异术正救了他的命。不然哪能站在这里,重来一回。   凤绮生在专注地看露水,赵青在专注地看他。   教主眉目低垂,长长的睫毛顺从地遮住了他的眼睛,侧脸堪称完美无暇。朔阳有神人,临窗独倚,发烈焰,眉入鬓,视之如日月,闭目掩星辰,寻常人不可多见。凤绮生将手掌轻轻一松,露珠就滚落了,碎成了万千世界。   赵青站得笔直,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教主。   凤绮生双手一负,似有感慨。   赵青想,教主许是又有所参悟了。   “这鸽子很肥。”凤绮生说。   赵青一顿。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他想确认一下:“您方才,在看什么?”   凤绮生不假思索道:“鸟啊。院里这么多。”   他想了想,提了个建议:“不如中午喝鸽汤?”   赵青面无表情:“不想喝。”   凤绮生微张嘴:“那……”   赵青仍然面无表情:“不想听。”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很有些埋怨的一眼。他喃喃自语:“真难伺候。”   赵青捏捏手中的剑,沉默了一下:“教主,属下出去走走。”   凤绮生挥挥手:“喔。”   末了道:“等下。”   赵青道:“教主还有何吩咐。”   凤绮生沉思半晌:“中午还是喝鸽汤罢。”   赵青扭头就走。   他看昆仑派的几个弟子很不顺眼,这种时候,适合挑点事来做做。   金玉满堂的后院养了很多只信鸽。白白胖胖,很肥很嫩。一看就是经年不飞的。朔阳有许多高阁,普通百姓通常不往上看。但孩子会。孩子们总是喜欢仰望天际,做些或是有趣或是异想天开的梦。小虎忽然拍拍小花的肩膀:“看,天上有人。”   小花是他喜欢的女孩子。梳两条粗辫,十分可爱。   她顺着小虎手指看去。果然见高阁上站了一个人,身形瘦削,着青色劲装,头发高高扎在脑后。风很大,将他的头发吹得很凌乱,看上去十分潇洒。幼童的心一下就被俘虏了。   小花捂着脸道:“他好帅,我要嫁给他。”   “什,什么?”王小虎结巴了。   在天上飞的不只有人,还有鸟,养得肥肥嫩嫩的鸟。   一只鸽子咕咕叫着飞过,啪一声,被打了下来。   第二只鸽子咕咕叫着飞过,啪一声,又被打了下来。   赵青一脚踩在高阁之上,一手持弓,一手持弹,百发百中,例无虚发。等天上没鸟飞过了,他才跳下楼去,将四周巡视了个遍,不多不少,正正好好捡了八只鸽子。鸽子再肥嫩,脚上也绑信筒。他将信筒全拆了,鸽子倒提拎在手中。路过时,见到两个孩子呆呆望着他,顺手就把鸽子送了人:“诺,回去炖汤。”   天上的人跳了下来,还送了他们食物。这简直是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桥段。   小花再次捂住了脸:“我要嫁给他。”   ——王小虎决定回去开始学习打鸟。   赵青回到客栈前,先去寻了个井,打了些水,洗了把面,掸尽身上尘土,嗅嗅,没有鸟类特有的腥骚味了,这才揣着截来的信筒,倒提了剩下仅有的一只鸽子,回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的厨子还蹲坐在那休息,就见一个青年人大步流星踏进来,朝他丢了样东西。厨子接过一看,是只鸟。那青年人长得很英俊,就是特别冷。   “劳烦,炖个汤,送到天字三号房。”   金玉满堂招待过许多奇怪的客人,区区自己带了食材让做菜的,不值一提。厨子应声便答应了,只是瞅着那特别肥特别嫩的鸽子,总觉得有些眼熟。当然,他是看不出门道的,因为赵青提前将那只鸽子的毛剃了个精光。   寒单衣正带着师弟妹在二楼用早点,他们的桌子靠楼梯。赵青上二楼时,正好和寒单衣打了个照面。赵青原本不想理,寒单衣却主动和他打招呼了。他一笑,眼角那颗红痣便又开始风流潇洒地跳了起来。   “赵兄,早。”   赵青视若无睹。   寒单衣一愣,以为赵青没听见,特地站了起来,声音略大了些:“赵兄,早!”   赵青仍然毫无回应。   寒单衣心头涌起一股火气,他就是要和这个人杠上,声音更大了些:“赵兄!早!”   这声够大。   二楼的客人望了过来。一楼的客人仰起了头。   这回赵青仿佛是终于听到了。停下了脚步,还正好停在他们桌前。   赵青是个很英俊的人,五官立挺,不笑的时候冷若寒霜,一笑就有一个酒窝。这个酒窝极大地破坏了他原本肃杀的气势,所以他不太喜欢笑。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看着寒单衣。   大约是他身上的杀气太萧肃,寒单衣都忍不住心虚了一下。   没办法。他武功太烂了。一个武功太烂的人,面对一个武功很好的人,而且那个人面色还很冷时,他总是忍不住要心虚的。寒单衣忽然不想理赵青了。   赵青忽道:“寒兄,你觉得我武功怎么样?”   寒单衣揣测不透他的意思,只能道:“不错。”心中暗想,莫非他就因为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叫住了就要动手?这可真是太野蛮了。如果动起手,不知其他门派的人会不会出手相助。有交情的好像都坐到楼下去了。   赵青就道:“武功很好的人,耳朵通常也不聋。”   寒单衣怒了,若非你视若无睹,他有必要一声叫唤比一声大吗?   赵青怼完寒单衣,又道:“寒兄介意给我一份早点么。”   这又是什么情况,似乎和他之前的问题不相关罢?   寒单衣捉摸不定赵青用意,只道:“当然可以。”   赵青朝他露出一个短暂的笑,酒窝忽闪而现:“多谢。”   然后寒单衣就看着赵青拿了一个盘子,开始很快地往上摆东西。八个馒头,四碗粥,两碟干牛肉,一碟咸菜。一壶酒,一壶茶。还拿了酥饼两块、枣泥糕两块、绿豆糕两块——   寒单衣的笑渐渐有些维持不下去了:“你们两个人——”要吃这么多?   赵青停下手。   他抬起头。   寒单衣心里一咯噔。   只见赵青又露出一个短暂的笑,有些诚恳,有些穷酸:“我们来朔阳时,遇到了强盗,被抢光了银两。进城后,主人打了份工,赚到些钱,只够付一个房费。早点我们原本是打算拎紧裤腰带,忍忍便罢。故而对寒兄的盛情相邀只能视而不见。可寒兄如此热情,我也只有却之不恭。能遇到寒兄这样大方的兄弟,又分房,又分食。我二人感激不尽。”   寒单衣的扇子掉到了桌子上。   赵青恭敬道:“寒兄,你介意我多拿一些吗?”   寒单衣露出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最后赵青满载而归。   青罗门的小师弟咬着筷头:“大师兄,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寒单衣扭着扇子咬着牙:“你觉得他们像是被打劫的人吗?”   小师兄眨眨眼睛:“像呀。这人穿得好穷啊。”   寒单衣:“……”   他忽然觉得青罗门的未来极其令人担心。   回到房中的赵青将早点摆在桌上,唤凤绮生用饭。   他一边摆筷一边说:“教主,您有一言确实言中。”   凤绮生道:“哦?”   赵青笑了笑:“与青罗门大弟子结交,与我们确实好处良多。”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推花令结束后,四堂主分别挑了些衬手好用的高手。   他们难得相聚,找了个机会打始打牌。   一边打牌一边讨论教中谁最像好人,谁最像坏人。   白虎堂堂主说:“我觉得赵阁主最像好人。”   一圈牌后。   青龙堂堂主状似无意道:“阿白,你还记得上回你输赵阁主许多钱么。”   白虎堂堂主一拍大腿:“别提,我心痛。”   青龙堂堂主一脸诚恳:“其实是他出老千的。”   阿白:……   青龙怜爱地摸摸他的头。 第9章 狼入羊口(一)   刘戍经过药园时,看到司徒瑛站在庭院中望着天空,似在发呆。教众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唯司徒瑛外表清秀,身形瘦弱,一件披风似乎就能将他压垮。在刘戍眼中,司徒瑛同一只花老母鸡——并无任何区别。任人宰割那种。   司徒瑛忽然被一件蒙头盖脸的衣服给扔的一个踉跄。冬天的衣服格外厚实。   “右使?”   司徒瑛抓着衣服诧异道。   刘戍笑眯眯道:“天气还十分凉,司徒大夫不要冻病了。”   刘戍为人和善,上上下下都一团和气,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自然也格外客气。命到用时方恨少,任谁都需要与救死扶伤的神医打好关系的。   司徒瑛握着衣服沉默了半天,道:“右使。”   刘戍说:“在。”他想,这个可爱的大夫一定是想感谢他。他已准备好说辞。   司徒瑛试探道:“在下并无龙阳之好的。”   “……”刘戍的笑顿时垮在那里。   他尽量冷静:“不管教主和你说了什么,都不是真的,知道吗?”   司徒瑛怜爱地看着他:“知道了。在下一定谨言慎行。”   刘戍僵着脸,高冷地嗯了一声,愤愤而走。身后司徒瑛喊住他。刘戍道:“何事?”   这位瘦弱的大夫咬着唇,一脸八卦:“那你和阿寿————”   刘戍指了指天,指了指地,道:“懂?”   司徒瑛恍然大悟,郑重道:“懂。”   刘戍满意地走了。   想来他用天地作比喻,意为他和秦寿两人毫无交集,应当是浅显意懂了。   确实浅显意懂。   司徒瑛回头就给凤绮生寄了封信:教主见信好。今日我立于庭中,见右使对我甚是关心,看来诸事皆顺。我为解惑,特询问右使与左使关系如何。但见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想来天为媒,地为介,天地作主琴瑟和鸣,很好很好。我教左右使如此和睦,实乃教主福气,鎏火教福气。特此告知,望教主在外,务必珍重。   这信寄出去就被欧阳鹤的人给拦了下来。   拦了密报的人:……   鎏火教务都是什么鬼东西。   但是——   原来他教中两使是这等关系,怪不得离间之计远不能成功,看来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这个被送到欧阳鹤手中,以致广为流传的误会,教主目前还不知道。他现在顾不上那些。司徒瑛的药中,有一种清心丸。鎏火神功威力虽大,修行却也十分艰苦。它给凤绮生自然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每当他收功完毕,浑身经脉会有那么一时半刻如同火烧。   司徒瑛多年研制,才做出这种药丸,服下后有如冰雪过体,会减缓经络灼烧之苦。   这个药,凤绮生是吃习惯了的。   可是今天却出了问题。   截获的信筒他们已看了个遍,大多是与门派留守弟子的平安报信往来,没甚有用之处。赵青今日一早,去城中打探消息,如无意外,回来后,他们便要收拾行李,赶往下一程。   凤绮生练功完毕,照旧从瓶罐中倒出一粒药丸咽下调息。谁料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忽觉丹田一股热气喷涌而出。如同炎炎烈火灼烧着他身体各处经脉。凤绮生大惊,连忙运起功法,试图调经归脉,导顺体内乱蹿的烈火真气。   赵青回来时,就见坐在床上的凤绮生额角渗汗,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他大惊,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教主!”   凤绮生周身气泽忽蓝忽红,仿佛一半是寒冰,一半是地狱。他勉力睁开双眼,就见到赵青一脸惊慌失措,手脚乱摆全无章法,似乎完全不知应该如何。赵阁主年少有为,沉稳冷静,除了任□□打架,甚少有如此失措之时,倒是少见。凤绮生在火与冰的煎熬中忽然想起,前世他中了叛徒一掌,以致经脉逆行,爆体而亡之前,似乎也见过赵青这幅模样。   可赵青当时不是被调虎离山,剿灭帮派去了么?   疑惑只在一瞬间。更大的痛苦犹如惊涛骇浪,扑天盖地而来。凤绮生很快就没精力想那些了。体内真气完全不受管制地乱蹿似要蹿体而出,丹田深处是无休止的冰寒,五脏六腑却在被火焰炙烤。恐怕要完。   教主最后只来得及咬牙嘱咐:“莫慌,悄悄地……”   凤绮生想说悄悄回教,别广为人知。这紧要关头如果鎏火教教主出了问题,岂非叫武林正派笑掉大牙,饶是阿戍率众力挽狂澜,这不必要的损失,也是凤绮生不愿看到的。他要的,是不费一兵一卒瓦解武林盟。可惜他话未说完,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该死的重生!竟诓本座!   只是这未说完的话,和教主的抱怨,不会再被赵青知道了。   凌乱的床铺上倒着一个人,他长发四散,容颜胜雪,一双藏了万千星辰的双目却再也不会睁开了。他的扎眼,似乎随着他的沉睡,一下黯淡了许多。原本不敢逼视的夺目,如今看来,竟又温和又柔顺,十分惹人亲近。   但这不可能。   赵青久久不能回神。他仿佛深陷一个噩梦。这怎么可能呢?骄傲不可一世的教主,就这样倒在他面前,无声无息,甚至连句话也没有说全。这不可能的。赵青木着脸,他极其冷静地将凤绮生扶起来,一手搭上他的脉,摸不出。赵青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地厉害。   他吸了口气,将头贴到凤绮生胸前。微微的心跳,很好,还活着。   教主不在时,视同教主仍在——鎏火教第二条教规。   赵青冷静下来后,开始思索凤绮生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司徒瑛的药瓶还翻在那里,莫非是药出了问题?原本也就司徒瑛知道他们下山来。当务之急,是先去找司徒瑛。   金玉满堂的大厨忽然发现院内的鸽子又少了两只。而天字号房里,少了两个人。   且不论那头兵荒马乱的赵青如何让自己不兵荒马乱。   凤绮生压根没来得及想他这一倒给赵青带来了多大一个摊子去处理,也没来得及去管他给一个大好青年带来了多大的心理阴影。他仍然只觉得像睡了一觉。香甜得很。   上一次他一觉醒来,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金灿灿的床上,然后刘戍就推门走了进来。   这一次他一觉醒来,金灿灿的阳光仍然照在金灿灿的——马车上?   欧阳鹤撩开帘子坐了进来。   “乖儿。”   他慈眉善目地唤。   教主面无表情。   马车颠得厉害,它十分朴素,没有铺厚厚的羊毛地毯,也没有放镂空雕花铜米炉,更没有燃上一搓帐中香。这实在是一辆寒酸的不能再寒酸的马车。浑身像被拆过一遍的教主也是十分寒酸的模样。他生无可恋地别过脸,仿佛要颠得再被拆一遍。欧阳鹤果然恨他。   教主大约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原本是不知道的。   不过欧阳鹤有个好女儿。一趁她爹不在,就气势汹汹跳上马车如此如此这般那般将凤绮生威胁了一遍,大意是别以为欧阳鹤收了你当义子就不知道东南西北,谁知道你这个小白脸是何居心,说不准还是和杀手串通好故意设计他们。总之她欧阳依人才是武林盟主的掌上明珠宝贝闺女,只此一个别无分号。   ——这么蠢的闺女,确实只此一个。教主瘫着脸想。   托欧阳依人的福,凤绮生也算知道如今躺着不能动是因为有个蠢货去给欧阳鹤挡招了。这个身体一丝内力也无,居然敢冲上去挡白眉双煞的玄天黑风掌。他现在有些纠结,欧阳鹤还有没有别的养子。别说前世今生这个连名号也不为人知的小白脸就是他?   马车门帘又被人掀了起来,还是欧阳鹤。   欧阳鹤保养得当,武功精湛,目露神光,不论真龄,看上去不过四十有余。   欧阳依人一看到他,立马从小辣椒变成了大家闺秀:“爹。”叫得十分婉尔。   欧阳鹤笑道:“好。以后要和哥哥好好相处。然儿,你也叫我一声。”   原来这人叫欧阳然。   凤教主抬掌就想将这老头打出去:“叫你——”奶奶个腿。   他一抬臂手劲绵软内力全无,老头气息一凛威势扑人。   那瘦弱的手顺势就搭在了欧阳鹤手臂上。教主叫得十分诚恳:“叫你爹,怎敢。”   “还是唤您一声叔叔罢。”   识时务者为俊杰。凤绮生厚脸皮地想。   欧阳鹤一愣,随及觉得确实也不能勉强,大家还不够熟悉。笑道:“也好,也好。”   教主‘柔弱’地笑了笑,趁欧阳鹤出去的时候迅速给了欧阳依人一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问:凤教主横行武林,除了靠武功,还靠什么?   答:靠脸。   (天下第一的辨识度,和天下第一的厚度) 第10章 狼入羊口(二)   欧阳然此人。出身不详,原名不详,年龄不详。   但,十分弱鸡。   手不能提,肩不能担,一副身躯枯瘦如柴,面色苍白眼圈发黑,双目无神舌苔发黄。凤绮生借口洗手溜在河边初见自己这幅尊容时,恨不得再劈死自己。他对着自己黄不拉叽的脸,皱紧了眉头。这样的人若在从前,教主根本不屑一顾。如今跑到自己身上,就很糟心,比成天应付要爬床的柳夕雁更糟心。   想他教中儿郎,英气勃发。教中娇娘,徒手拆娇郎。   凤绮生活了四十载,从没见过把自己身体糟践成这样的年轻人。四十年功力少了二十年。二十年功力又少了二十年。   司徒瑛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他面前。教主阴恻恻磨牙。   他正十分郁卒,忽听一道娇蛮的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凤绮生面无表情:“扎马步看不懂吗?”   他吸气,再呼气。将一张苍白的脸憋成了紫红色。双腿大岔半蹲,确实是扎马步的姿势。   欧阳依人不耐烦道:“我当然知道扎马步是什么样。我是问你扎马步干什么?”   凤绮生奇怪道:“你家练功不扎马步?哦,我忘记了,大小姐不会扎马步。”   欧阳依人仗着自己爹是武林盟主,在武学上造诣十分差,又娇蛮吃不得苦。扎马步这种需要苦练根基的事,她是绝不会去做的。再说不用她去做,门下一堆师哥师弟,瞻前马后要保护她,就连她的秀水芙蓉剑,也不过是一三五拎拎,二四六看看。   这个瘦小子身子不怎地,嘴倒很灵光。   欧阳依人气得脸色通红,她原本想叫人来教训欧阳然,可惜使得上手的人都被她爹叫去谈话了。她看凤绮生虽然面无表情,却额角渗汗,红色胀红。心下不禁生了一计。   她迅速伸手一推。   扑了个空。   欧阳依人:“……”   识破她花招的凤绮生露出一个假笑。   欧阳依人脸更红了。她今天穿了件花黄花黄的衣裳,映衬着她花红花红的脸,气得跑走时,身上绸缎飘飘,简直有如七彩祥云。这朵“祥云”被教主如愿赶走。他想,依欧阳依人的性格,势必去欧阳鹤面前颠倒黑白一番。不过,说到底凤绮生与欧阳鹤是一路人,原不会对权势以外的东西多加青睐。欧阳鹤既然能收这个身体为义子,说明此人对他有特殊意义,自然不会因为欧阳依人三言两语,就作出什么改变。   小姑娘就是单纯。凤绮生恶毒地想,如果是他,上上策是偷偷把人结果,往河里一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眼前还落个干净。就算一计不成,自己落个水让人背个锅也是不错的选择。最次的就是把人揍一顿。欧阳鹤当然不会因为这个去罚自己女儿。   然而欧阳依人只是气得跑走了,什么也没干,真是浪费大好机会。   教主略有些遗憾。   欧阳鹤派来偷偷监视凤绮生的探子忽然被眼前扎马步的青年面上浮现的恶毒惊地倒退了两步。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某年某日,晴,地点小河,目标人物不知何故发笑,可怕。   欧阳鹤对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年轻人态度不错,加之凤绮生有伤在身,并不加以多问。只嘱咐等欧阳然身体好一些,就加紧赶路。他们一行正欲赶往五仪山。五仪山上有个天行门。欧阳鹤正要前去拜访。   天行门武功绝学冠名天下,松鹤老人正是天机老人的师叔。昔年凤老教主与松鹤老人对仗,也不过能打个三七开,足以见天行门武功高绝。四十年后的凤绮生也不一定能与天机老人打平手,遑论现在。不过同样的,他也不认为欧阳鹤能从天机门内得到什么便宜。   时值武林大会,欧阳鹤又跑洛水,又跑五仪山,到底要干什么?   凤绮生躲在马车里吃香喝辣,竖起耳朵偷听。   ——太远了,听不到。   这个没有内功傍身的破身体!   教主愁地鸡腿都啃不下去了。   他扯起嗓子:“青青!”   马车内钻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憨笑道:“公子有什么事?”   教主更愁了。   他想起来,他家青青不在了。赵青此刻,怕是抱着他的原身在哭。哭倒无所谓,只是,万一赵青拖着他的身体回了鎏火教。秦寿那个爆脾气估计能把教内给炸了。想到那时可能会出现的场景,凤绮生就十分头疼。   马原看着那个瘦弱的年青人问自己:“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在下马原。”   那年青人脸色似乎就更愁了:“你是欧阳叔叔的徒弟吗?”   马原是个老实人,他老实回答:“并不是。在下是青罗门的人,排行十三。”   青罗门?这可真是意外收获了。凤绮生不露喜色:“青罗门的人跟着盟主做什么。”   马原是个老实人,他是真老实。所以他吭哧了半天:“不知道。大师兄让我先过来呆着。说是武林大会时,方便照应。”   凤绮生惊道:“你不知道?”   马原老实道:“不知道。”   凤绮生道:“你来多久了。”   马原道:“一十四天。”   凤绮生又问:“都做了些什么?”   马原想了想:“喂马,洗马,赶马。哦,盟主让我来照顾公子。”   凤绮生:“……”   欧阳鹤让这么个人来照顾,到底是太放心自己,还是太放心马十三。还是两个都不放心。他放弃从这呆子口中问出些什么。只在心中盘算起来。寒单衣是个可以与之进行商榷的人。他插了人手在这里,必然是有用意的。太聪明的不行。安个老实人,欧阳鹤反倒挑不出毛病。不知是否能通过马原,与寒单衣取得联系。   凤绮生忽然又想到,马十三既然是寒单衣派来的,他们之间肯定有某种特殊的联系方式,联系必不会断。他如今变成欧阳然已有七日,若江湖上有何风起云涌,必然早已掀起风波。如今他等同于耳塞目盲,不代表寒单衣亦如此。   他问:“你师兄最近有消息吗?”   马十三道:“你怎么知道?”   凤绮生说:“我猜的。”   马十三挠着头说:“师兄原本预计十日后与我会合。现今他说要改期了。”   在教主出问题的当口改期,让教主不要多想他都不信。凤绮生心有所感,道:“为何?”   马十三道:“公子不知道?”   凤绮生心里咯噔一下:“关我何事。”他心道,别是赵青那傻小子,将本座身死一事,昭告天下了罢。然后他很快就觉得,还不如直接说鎏火教教主暴毙了呢。   因为——   “盟主说趁武林大会开之前,大家都在,先在玄正方清门给公子办个宴席,宴请众多武林同胞。将收公子为义子的事,昭告江湖。”   披了瘦弱外皮的凤教主:“……”   想让本座当着全江湖的面叫爹?日他姥姥的欧阳鹤。   欧阳鹤要收义子一事,可谓是惊动江湖。欧阳鹤二十岁一战成名,三十被推举为武林盟主,四十五携众派大战鎏火教,虽未讨得多少好处,却也成功打击了鎏火教元气。逼得当时的凤老教主伤重而退,尚且年轻的凤绮生出门替战。若非当时欧阳鹤已被凤老教主打伤,当年的凤绮生虽说神功初成,却不一定是欧阳鹤的对手。   如今欧阳鹤已有五十五,距那时过了十年。年纪虽长,功力却愈发精深可怕。   愈发精深可怕的欧阳鹤,如今却说要收义子。   还这么大费周章。   这场江湖热闹的主角面无表情地想,别这人真是欧阳鹤私生子罢。   教主心情如何暂且不论了,只是在武林大会之前,还有那么一场热闹看,大多数门派都是欣然受邀前往的。请柬被七彩祥云送了一封又一封,别说寒单衣对着请柬深思,远在朔阳城外的鎏火教上,也闹翻了天。   刘戍对着金灿灿的请柬沉深脸。   秦寿凑到他旁边看:“请柬?”   刘戍深沉脸:“嗯。”   秦寿道:“义子?”   刘戍深沉脸:“嗯。”   秦寿奇怪道:“欧阳鹤是不是欠揍?”   可是请柬上明晃晃写着凤绮生三个大字,并不存在送错的可能。刘戍已经将这封请柬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了,连夹缝都翻过,甚至多方打探消息,得来的密报均一致。欧阳鹤确实得一义子,宴请众门派,与之同喜。   秦寿看了眼刘戍的脸色:“你不开心?”   刘戍看了眼秦寿:“你用教主的脸在我面前晃,我会更不开心。”   说到教主,秦寿就愁。赵青下山后不过短短几日,就与教内失去了联系。十四厅都说找不到他。他欲将这事报告给教主,可后山密室非教主不能进。他愁得头发都快秃了。   刘戍也愁。赵青一事,欧阳鹤一事,都需要教主作决断才行。他深深叹了口气,早不好晚不好,教主为何要此刻闭关呢。自那时教主练功出了岔子后,麻烦事似乎就多了起来。那时司徒瑛替教主调息养脉,身体是好了,却将运功出岔子的事忘了个干净,之后教主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有如一个老头。   说起来,司徒瑛呢?怎么也不见了!   刘戍心里更憔悴了。 第11章 狼入羊口(三)   何谓正,何谓邪?   譬如世道分出黑白,凡事说出对错,日月与星辰列张,女人与男人分阴阳。都是相互映衬着,才会出现的道理。武林江湖循百年规矩不变,胜者为王,败者听命其下,以一方规矩,守一方天地,便视为正。因只有正者,方自鸣得意,视己为救天下之大能者,冠冕堂皇与自己扣一个端正的帽子。   侠者,原本逍遥,却为势利所获。满口仁义道德,为人最是不耻。这才是凤绮生最看不惯欧阳鹤一路人的地方。与其不同路,便被视为邪。   武林盟为圈地猛兽,虎眼半闭。鎏火教如天降野鹰,被视为不速之客。鹰虎相争必有伤亡,又孰知背后假寐的兔子狐狸,是否坐享其成呢。欧阳鹤深知此理,凤绮生亦是。是以他二人相斗多年,却总在一个合适的范围之内,既不过份,又不让对方好过。只是欧阳鹤老矣已成事实,凤绮生年轻有力,如同辰时烈日,骄灼夺目。欧阳鹤日渐生出忌惮之心,亦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诚想天上送他一个大饼,凤绮生出事了。   可这块饼,教主就算自己噎死,亦绝不让它落在欧阳鹤嘴里。   他如今的身体,经脉破败,毫无基础,若从头修行再来,是绝无可能。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凤绮生既能还魂一次,借人身躯两次,他便自信能夺回原躯三次。若没有这个机会,便创造出这个机会。且不说前生,单如今教主横行这么多年,便没有做不成事情的道理。只要他想要的,便一定会得到。   马原正在马车上赶车。他已经赶了一十六日的车。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似有杀气隐隐袭来。马原虽然为人耿直了一些,武者的直觉却仍十分敏锐。他迅速往左右看去。   欧阳依人与她的师兄弟骑着马落在后头。欧阳鹤率着盟中亲信走在前头。他这辆马车,虽十分破旧,在一堆人马之中,却也很显眼。马原心中疑惑,不过既然左右无事,他倒也放上心,顺便将车帘撩起。就是一怔。   车中那位瘦弱的青年,马原其实早已见过。欧阳鹤离开洛水后,孤身一人去了江南。回来时,身边就跟着欧阳然。虽身边人问起,欧阳鹤只说故人之子,并不说明详细,却唤他欧阳之姓。明眼人一看,便不说话了。马原不是明眼人,却也知道,此人非武林中人,欧阳鹤将其带在身边,必有用意。   此后他们上路时,欧阳然替欧阳鹤挡了一掌,此事便不再提。众人瞧在眼中,心中猜测有诸多种可能。且不说其他,伤愈后,这位不知来去的青年,就仿佛换了个模样。   此刻,欧阳然正在打坐。   马原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   凤绮生闭着眼睛,都能察觉到两道打量的视线。他道:“你看我许久,是觉得我很奇怪?”   凤教主在教中时,向来自称是本座的。坐享万人拥护。可他有个优点,能忍。他既能自称本座,亦能称我。可以坐享万人拥护,也能吃糠咽菜。识时务者为俊杰,教主深谙此理,所以他总能在第一时间,迅速找出最适合当前状况的言行模式。   马原道:“他不打坐。”   教主道:“他是个如何的人。”   马原想了想:“唯唯诺诺,不喜欢正面看人,总是低着头不说话。”   凤绮生了然。懒懒道:“既然你都能看出我与他的不同,想必,他人也早已知晓。”   “这倒未必。”   马原憨笑着说:“黑风那一掌,不说将人打死,打伤脑袋也是正常的。”   “……”教主睁开了眼睛。   马原又道:“况且他们其实并不如何聪明。”   凤绮生沉默了一会道:“你到底在欧阳鹤身边呆了多久?”   马原眨着眼睛道:“明天是第一十七天。”   教主沉声道:“说谎。”   马原坚持道:“没有。”   “第一十二年的一十七天。也是一十七天。”这位老实巴交的汉子说得分外真诚,“这怎么能叫骗呢。你又没问我第几年。”   被摆了一道的凤教主:“……”   寒单衣大可以安心了。他先前受的气,吃的亏,总有人帮他报了回来。   昨夜刚下过雨,车盖顶上十分潮湿,加之受冻,就起了些霜冰。太阳出来后,霜冰融化了,就成了水。沿着车盖壁,滴嗒滴嗒落了下来,晶莹透亮的,十分好看。欧阳依人咬着唇望着前行的马车,她十分想不明白,为什么爹爹会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当她的大哥。一滴水滴到了她别在发间飞舞的小蝴蝶上,殷勤的师兄驾着马帮她去擦:“师妹,你淋水了。”   这点水算甚么水。先前白眉老妖要打她的时候,怎么不见跑来,只有躲远的。欧阳依人心中如此嫌恶,手一挥就先驾马前去了。周向乾懵着张脸:“师妹?你跑那么快干甚么?”   欧阳依人如同一只飞远的小彩蝶,隐隐只有一个声音传来:“瞧你讨厌。”   如何被这突然塞进手里的烫山芋厌恶的凤教主,并不在意外头年轻人的春暖花开侬情蜜意。他一本正经将马原抓了进来,要与他讨论些正经的问题。   凤教主以为,这位能将他耍了一道的铁背大汉,象征了青罗门尚未磨灭的未来。   此刻青罗门的未来挠着头,怯怯道:“我,我要赶车。”   教主眉头一竖:“马不会自己走?你心中除了赶车,还有甚么!寒单衣就是这样教你的?你倒不怕顾叶青气得从床上蹦起来。”   马原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先前还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青年竖起眉毛发起脾气来,竟是十分吓人的。这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啊,怎么就给他一种恶霸的错觉呢?   气质这种东西,是刻在骨子里,无法掩灭的。   凤绮生待柳夕雁等人时,因为懒散的缘故,总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包括他对赵青亦是,因别有用心,存了一份拉人为己所用的心思,故总能十分平和。可即便是当年十分平和的教主,亦能用十分平和的话语,令你去刑堂受罚。故而言语温柔与否,实无多大区别。   如今教主既然无法以武力服人,便毫不掩饰自己的脾性。火气全开,多年威势不自觉就散发了出来。上位者的威仪感,总是令人不自觉便要臣服。不过少了神功的加持,这威力,便一下小了大半。大约就是从,飞天烈凤,一下成了,红毛小鸡,这样的即视感罢。   凤教主循循善诱道:“欧阳鹤为何要去拜访天行门。莫非他要请天机老人出山?”   马原道:“你很好奇?”   教主露出一个笑来:“不错。为寻常人等,自然对武林高手抱以殷切之心。”   马原怀疑地看着他:“看上去不像。”   教主:“……我比较含蓄。”   “可是——”   凤绮生提脚就踹了上去:“你说不说。”   武力总是能解决许多问题的。虽说这一脚力道甚微,但效果却说不上差。起码马原老实与他交待缘由。他说:“我不能说。这是秘密。”   马原也十分为难,顾叶青嘱咐他获取消息后,只能在门内传报与他,不能教第二个人知道,连大师兄也不能说。青罗门虽与其他门派一样,为欧阳鹤所使,可人心隔肚皮。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认欧阳鹤为主,可就难说了。欧阳然是欧阳鹤的义子,在马原眼中,他便是与武林盟站在一条线上的。那么他自然就要闭紧嘴巴,做好一名成功探子该做的事。   本来已经准备好偷听机密的教主:“……”   凤绮生深刻觉得自己之前设计寒单衣,莫不是太过于恶毒,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如今才让这个似呆不呆的青罗门十三弟子现世报来了。他难以置信道:“那你为何要将你是青罗门弟子的身份告诉与我呢?”   马原挠头:“不能说?我又不是鎏火教的人。”   鎏火教的头头:“……”   凤绮生忽然庆幸自己如今没有神功加身,他怕一时气岔,走火入魔。 第12章 狼入羊口(四)   越往西北走,越见冰雪未消融,苍峰翠隐,群山矗立,连绵成势。五仪山是西北山脉主峰。天机门所习武功以剑意为主,剑意锋凛,恰适在清静萧肃的环境中修习。与鎏火神功,完全乃两个极端。所以教主很不喜欢天机门。   他怕冷。   欧阳鹤对他的态度,与其说将其置于车内保护,倒不如说□□来得更为合适。此子对欧阳鹤究竟有何用处?凤绮生想破了脑袋,也百思不得其解。就他的印象来看。欧阳然此人,别说武功造诣,便是连姓名,也不曾叫江湖人知晓。   坐以待毙,非凤绮生所好。   虽行动受制,可若要沿路留下一些教内密记,也并非不可能。不过如今教主这幅模样,即便留下了密印,作用又似不大。尚有一种方法,且随欧阳鹤呆一段时间,再伺机而动。马原与寒单衣常有联系,青罗门未透露出江湖异动,想来赵青办事稳妥,并未将他身死之事大肆宣扬,不知他是否与刘戍另有所谋。刘戍既能坐得住,估计他那躯壳未死。   车马行至五仪山跟前,一行人稍做休整。喂马的喂马,喝水的喝水。   凤绮生知道旁边人在偷偷打量他。他毫不在乎。教主心中哧笑,若连被瞧上一眼都受不住,他这些年,怕是在众人瞩目之下,脖子都要低断了。   马原左右瞧了一圈:“他们都在看你。”   凤教主淡然地喔了一声。   马原有些疑惑:“为什么?”   教主随口胡诌:“大约我好看。”   马原闻言,认认真真看了他几遍,很老实地摇头:“没觉得。”   凤绮生哈哈大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原先的容貌,若要遭人围观怕是正常。只是如今这幅病怏怏的模样,难看称不上,是绝对当不起众人热议的中心的。他与马原行至一处空地,总算周围清静了些。   教主收笼人心,自有一套。马原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挨过鞭子啃过糖,如今已是服服贴贴,识时务为俊杰这句话,并非鎏火教专用。马原尚在青罗门时,顾叶青教授弟子习武,说:“侠之根本,在于不卑不亢。与人交手,心中要有数。”   顾叶青的话一向很难听懂。首席大弟子贴心地一句话概述:“门主的意思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脑袋灵光些,命最重要。”   老门主的话,马原尚难理解。寒单衣的这句话,他却还是听明白了,且遵照大师兄指示,在武林盟呆到现在,平安且无忧。   凤绮生气势凛然,如今肆意大笑,一扫前日病弱。往那负袖一甩,倒有几分风骨。远处两人望着远处闲适而立的青年,眼珠一错不错。一人精瘦有力,正是欧阳鹤。尚有一人,却是戴了个奇怪的软皮面具,只露出一幅下巴,形容十分古怪。这个古怪的人,亦有个古怪的名字,叫铁皮先生,常随欧阳鹤左右,不知年纪。   欧阳鹤道:“你怎么看?”   铁皮先生说:“盟主领回来的人,却来问我。”   欧阳鹤笑笑:“有什么能瞒得过先生你呢?”   铁皮先生道:“请盟主看天上。”   欧阳鹤往天上看,青天白日,连丝流云也没有。   铁皮先生说:“如盟主所见,我什么也瞧不出来。”   欧阳鹤:“……”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一个比一个见长。   他道:“你觉得一个人会变成另一个人吗?”   铁皮先生肯定道:“会。”   欧阳鹤原本只是觉得欧阳然举动奇怪,才发此一问,想不到铁皮先生竟然笃定回答了。欧阳鹤不禁奇怪地哦了一声:“说说看。”   铁皮先生呵呵一笑:“听闻西陲小国,素有祭师,调五行阴阳,祈福禄安康。又有松鹤老人,长寿百三十而如青年面貌。这世上原本就有诸多难解之事,不过是换个性子,又有何想不通的呢?盟主先前对他不了解,确实也无法笃定此人原本何等性情。”   “有理。”   欧阳鹤双手一负,目露精光。他太阳穴微微鼓胀,是绝顶高手的象征。   “当今武林年轻之辈,崭头露角不少,鹤立鸡群不多。如此子一般,目含狡诈,一身骄狂风骨的,老夫只识得一个。”   铁皮先生目光微动:“哦?还请盟主指教。”   欧阳鹤道:“鎏火教内一只红毛鸡。”   铁皮先生:“……”   风吹过他们中间,带起衣袍一角。寂静流动了许久,铁皮先生才艰难道:“盟主说的那只红毛鸡……该不会就是鎏火教教主,凤绮生罢。”   欧阳鹤哼了一声:“显然你也认得。”   魔教大头头,确实认得。铁皮先生面具后的额角流下了一滴汗。他倒是头一回,自欧阳鹤口中,听他如此评价凤绮生。“听闻魔头风采照人,武功超绝。如何也算得上一只凤。”   铁皮先生心中吐槽,怎么就成一只鸡了。   欧阳鹤微微一笑:“公鸡打鸣时,要不要抬头?”   “要。”   “抬不抬尾巴?”   “——抬。”   这位年过五十的江湖老前辈点点头:“那魔头得意忘形时,岂非很像。”   铁皮先生:“……”   像与不像,在场之人中,也只有与凤绮生打过不少交道的欧阳鹤,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了。幸好凤教主如今耳不聪目不明,听不见这番言论。若是欧阳鹤当着他面如此言语,只怕教主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拼命。虽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铁皮先生一番思索,重新看回欧阳然:“盟主的意思,莫非……不过不可能罢。”   欧阳鹤道:“有何不可。听闻日前鎏火教两位阁主闹翻了天,一架打到了天池顶。后剑意阁主负气离去。如此大事,凤绮生都不出来说句话。你说,他到底是不关心,还是不能说?”   铁皮先生听得大惊失色。连江湖百晓生都不晓得的事,不,该说,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欧阳鹤竟知道如此之快?但欧阳鹤断无编造的理由啊。他心中虽千回百转,面上却分毫不显。只说:“难道盟主以为,凤绮生不在教内。”   眼前,欧阳然似遗世独立。欧阳依人彩衣飘飘,如一朵祥云一般,又去寻欧阳然晦气,被青年三言两语气地面色通红,秀水芙蓉剑眼看就要出鞘,被周向乾按了回去。   欧阳鹤捋着胡子,认真道:“老夫胡诌的,你也信了。”   信了的铁皮先生:“……”   欧阳鹤笑道:“不过,等老夫去天行门取了密卷。任魔头狂妄,也不能如何了。”   欧阳鹤口中密卷是天行门藏书,所记功法绝迹,非掌门不可取,连寻常弟子也不可多见。铁皮先生以为,即便天行门看在欧阳鹤的面子上,也不见得同意将密卷交出。他心中一叹,这苍翠如画,怕是很快不得安宁。   这边,凤绮生十分厌倦与女人纠缠。早在那朵‘乌云’过来之际,他就将马原一拉,往身前一挡,自己闭目而坐,不闻不问。   只是他不闻,欧阳依人却不饶。她绕开马原,气势汹汹道:“你又在做什么?”   凤绮生不说话。   欧阳依人便再问。她容貌也算上八寸,声音亦如黄鹂般动听。可教主是个没心肝的人,柳夕雁的姿色能甩欧阳依人一个洛水城,可他天天使劲在凤绮生面前晃,也没能把教主的心晃得动一下。男欢女爱乃阴阳调和,这道理教主懂。但就感观上来说,教主实在不觉得这种单调往复的行为有何意义。最多与幼时练剑一样,须得一劈一砍挥上千万次,才有小成。   凤绮生当年一时好奇,还与赵青讨论过男女之事。至于为何是赵青————   他不能与刘戍讨论,刘戍会立马给他送一个女人。   他也不能和秦寿讨论,秦寿会告诉刘戍,然后刘戍再与他送个女人。   教主更不能和柳夕雁讨论,不然柳夕雁能立马身体立行地与他深入探讨。   但赵青不同。他嘴巴紧,人牢靠,既不风流,也不下流。是个绝佳的听众。   彼时凤绮生一封急召令将赵阁主从外头招了回来。然后开始一本正经地说男女之事,并列此举与练剑的相似之处,说完后,就见赵青面色十分难看。   凤绮生好心问:“阁主觉得如何?”   以为出了甚么事而着急忙慌赶回来的赵阁主木着一张脸。   赵青倒不觉得如何。他很少将心思放在男女之事上,但他毕竟不如教主没心肚,他还是个有正常生理需要的男人。听完那一通练剑论,他只需想象一下某一处直来直往劈上劈下,就觉得磨得很疼了。十年磨一剑啊。这磨法,不行,受不了。   凤绮生又道:“本座亦不明白,这舌头与嘴巴搅来搅去……”   “啊啊啊教主您别说了。”   凤教主的话到底没说完,他最得意的手下已经捂着耳朵跑了出去。这大约是赵青唯一一次敢在教主话才说一半时,就罔顾教主命令跑了。背影看上去,还有些崩溃。   难得与人说感受的教主:“……”   他喃喃将剩下半句话补完:“亦没味道。何来乐趣。”   后来听说赵阁主愈发勤学于武功造诣,原先还招几个女人的,之后便连女人也少见了。教主听闻后,还很满意,只觉得自己与赵青的一番密谈,于他武功一途,益处颇大。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教主是个性冷感【不   大约隔日更~这样。 第13章 狼入羊口(五)   周向乾是欧阳鹤第三个弟子,第三个弟子么,总是比较吃亏的,既不如大弟子受师父器重,亦不如小弟子得师兄弟照顾。欧阳依人成天想着找欧阳然麻烦,作为小师妹护法之一的周向乾,叫苦不迭。他还算有些头脑,若欧阳然当真有了麻烦,固然小师妹能不受责罚,他们这些‘帮凶’,可一个也逃不了。   欧阳依人还在与凤绮生纠缠不休,凤绮生耐心用尽,眼中寒光一闪,就起了杀心。他手上确实许久未见血,却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老弱妇孺固然手下留情,送上门来的,却也怪不了他没给过机会了。   教主的杀心起得很低调。他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欧阳依人正欲说些甚么,不料被周向乾一把拉走。周向乾的力气有些大,铁箍一般,把她胳膊都弄红了。欧阳依人好不容易挣脱,气道:“三师兄,你做甚么!”   周向乾亦道:“你想做甚么!”   欧阳依人道:“我能做甚么。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我就是想找他晦气。”   周向乾道:“师妹,你以为师父为什么要留下他?”   欧阳依人娇哼道:“爹他就是太好心。”   周向乾心道,你爹要是好心,能做上武林盟主这么多年?但他也知道,小师妹向来是被宠着长大的,任性也好,凶蛮也罢,毕竟留有几分天真,不谙世事。于是耐心劝说:“你不喜欢他,不看他就是。何苦找人家麻烦。兔子逼急了尚会咬人。”   欧阳依人笑了:“那便让他咬。咬了我正好告诉我爹。让他认清这人真面目。”   道理与她是说不通的了。   周向乾默默看了她一阵,忽然道:“你该不会喜欢他罢。”   欧阳依人一愣:“你说甚么?”随及大怒,“我才没有!那个病秧子,谁要喜欢他?”   可她这么说着,面上却迅速红了,连耳朵也红了起来。欧阳依人有些慌张,她不知所措地辩解了几句,只觉越描越黑。恨恨地跺着脚,十分生气地跑了。   “……”   周向乾有些无语。这恼羞成怒的模样,分明就是被说中了心事。他倒是真没想到,小师妹居然会看上这个手不能提的男人。周向乾虽然常随欧阳依人左右,却并不如几个师兄弟一样,对小师妹死心塌地情根深种。是以他不过有些愕然,然后就无所谓地丢开了。   随她去。只要师妹不惹事,爱喜欢谁就喜欢谁。横竖欧阳鹤也不会允许的。   话虽如此,周向乾却因这事,对欧阳然上了心思。   凤教主不是个死人,他是个活人。一个活得不能再活的人。周向乾偷偷摸摸观察他,他早有所觉。对这个从他手下救走那女人的武林盟弟子,教主掀了掀眼皮。此子送上门,可用。   容貌普通,身手迟钝,讷言木行。师妹是看上了他什么?   周向乾摇摇头,一回身:“啊!”   欧阳然阴沉着脸站在他身后。   这人何时来的,竟悄无声息。   教主无声扯扯嘴角:“周兄好。”   要教主与欧阳依人一样,唤周向乾师兄,他怕折煞了对方。受不起。   周向乾一颗心狂跳,勉力一笑:“欧阳师弟。”   教主道:“今日为何不见你师妹?”   周向乾道:“师妹与大师兄随师父前去递拜帖。”   他们如今已到了五仪山脚下,天行门山门前。天行门建于五仪山峰顶,往上铺有三三九道大门,一千八百二十八级台阶。车马不能前行,欧阳鹤他们尚能运起轻功,但不能武功的欧阳然,就只能被搁置在山下等候了。周向乾被留了下来,负责照管欧阳然。   教主无声笑了笑。他当然知道欧阳鹤干甚么去了。要不如何趁他不在,搞些事情呢。   凤绮生微微一笑:“今日天气不错。”   周向乾谨慎道:“不错。”   凤绮生忽道:“为了拦住师妹寻我闹事,周兄辛苦罢。”   周向乾迅速看了凤绮生一眼,嘴角笑意不变:“师妹顽劣,欧阳师弟见笑了。”   面不改色,胡说八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且不会色迷心窍栽在女人身上。韬光养晦野心不小,此子确实可用。教主迅速作了个评价,对周向乾更满意了。他仿佛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出了另一个阿戍的影子。   周向乾无声后退了两步。不知何故,他总觉得欧阳然看他的目光,令人背后发寒。   周向乾诚恳道:“师妹只是小孩子脾气。喜欢一个人,便想去逗他。”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依他看来,欧阳依人对欧阳然存有恋慕之心这事,未必不可利用。且不说眼前年轻人被欧阳鹤认为义子,单几个师兄弟素日梗在他面前,就十分烦人。若能因此一石二鸟。说不得前面就少了些障碍。忽然得知美貌的师妹心悦自己,是人都会得意罢。   周向乾自信地想。   然后他看到青年认真看着他:“继续。”   周向乾:“……”   继续甚么。   凤绮生道:“也只有周兄心悦于师妹,才处处为她说好话,相伴左右。令人动容。”   我不是,我没有。周向乾忽然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但是凤绮生已经一本正经又接了下去:“不过师妹美貌动人,确实令周兄难以抵抗的。”   越说越离谱。   旁边弟子已经开始侧目。周向乾不能让人这样造谣下去。他一点也不想受到别的师兄弟的质问。立马道:“江湖上美艳动人的有许多。在下一心练武,并无所感。”   凤绮生颇有兴趣道:“哦?原来你对师妹不屑一顾。”   马原已经频频点头了。他竟然这么些年也不知道这其中的爱恨情仇。果然探听消息的功力还不够。这情报可以回馈一用,想来寒单衣会喜欢听的。   周向乾抚额叹气:“……并非如此。”   凤绮生道:“若你能说出一两个比小师妹美艳之人,我便信你。”   情人眼里出西施。若周向乾喜欢欧阳依人,自然会认为她是最美的,亦是最可爱的。可显然周向乾并不喜欢她。欧阳依人也不是最美的,更不是可爱的。他随随便便就能罗列出好几个来。惊鸿仙子秦素秋、神医妙手白丹心,这些均不算。周向乾以为,若将寻常女子列出比对,怕不能彰显自己决心。于是道:“只消说鎏火教柳阁主,艳冠天下。无人可比。确实是令人见之不忘,颇为动心的。”   凤绮生道:“……你见过?”   周向乾想了想:“见过。”有一回柳夕雁去分坛办事,他凑巧见过。   凤绮生认识柳夕雁这么多年,头一回亲耳听武林盟的人说他令人颇为动心。可仔细一想,除去一颗心比较阴狠毒辣外,那张脸,倒还是称得上面若桃花艳绝天下的。   教主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十分微妙。   可下一秒,他的神色更微妙了。   因为周向乾又道:“可我又听闻,鎏火教教主,更是天上难见,地上难寻。”   他语气十分感慨。   空气静默了片刻。   凤绮生试探地问:“你是说脾气吗?”   三师兄十分诚恳:“说那魔头的脸。”   那魔头:“……”   欧阳鹤递拜帖,只带了两个人。大弟子俞青轩,小女儿欧阳依人。他特地只带了两个。因为天机门喜好清净,不爱受人打扰。这点,就算是欧阳鹤,也要顾忌的。因为天机门不但在江湖上的地位颇高,且祖师一辈,出过几位特别的人,为朝堂效过力。这也是它能多年来独立于世的一个原因罢。   俞青轩日后是接管武林盟的人,若能得天机门长老青睐,好处只多不少。至于欧阳依人,他是不指望这个女儿能如何,只求太平无事,便也罢了。   门童接过拜帖,只看了一下,便还了回去。   “祖师父近日不见客。”   他口气客气,面色却十分倨傲。   俞青轩道:“我们早就与门主写过信。他知道我们要来。”   门童闻言,将他又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俞青轩暗想,这下你还不进去通报。他偷偷看了眼师父,却发现欧阳鹤的脸色说不上好。   下一刻。门童便微微一笑:“这位哥哥长得高大,人话却有些听不懂。”   俞青轩瞬间勃然大怒。不用他出手,一旁的欧阳依人亦忍不得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目中无人,她这些天均被压下的秀水芙蓉剑终于出鞘。怒道:“小子太过无礼!”   说罢。一剑挑去。   门童动也未动。   可下一瞬,欧阳依人便觉眼前一花,不知何时,秀水芙蓉剑竟回了鞘里。她大惊失色。俞青轩自然不能任由师妹被人欺凌,长剑一挽就要出手。不料肩膀被人牢牢牵制住。   欧阳鹤沉声道:“够了。”   欧阳依人还待再说,却被欧阳鹤一个眼神逼退,只能闭上嘴低下头。   门童面不改色,声音依然十分清朗:“若三位玩够了,便早些下山。天冷,不好走。”   这便是天机门。   欧阳鹤心中叹了口气。天机门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只能受着。这江湖上的事,任由你站得再高,也只有人比你更高。越是站得高,就越要会忍气吞声的。他一生武功卓越,唯有老对头凤绮生与他一战。可恨俞青轩百教不成器,这么多弟子竟无人能用。若他百年之后,武林盟如何与凤绮生相抗。莫非他到这年纪,还得再重新培养起接班人么?   欧阳鹤拱手,沉声笑道:“老夫徒弟和女儿不争气,得小友教导一番,感激不尽了。”   他将羞辱当成教导,当真好气量。   欧阳依人不可置信道:“爹!”   总算俞青轩认清了形势,一把按住师妹肩头,虽面色难看,却也还是抱拳低头了。   门童这才重新抬头,看了他们三人一眼。退开身,算是请他们进去。   山底下,凤绮生望着遥遥矗进云端的五仪山,嘴角噙笑,显然心情很好。周向乾免不了心中有些担心:“不知师父他们此行是否顺利,听说天机门很难相处。”   凤绮生道:“你知道天机门为何不属于武林盟么?”   周向乾迟疑道:“因为它离得远?”   凤绮生摇头:“天机门功法奇特,形同道教一派。百年多来,除却有三位前辈出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武林江湖。”   周向乾道:“我知道一位,冠华莲生。”   冠华莲生的年纪,要比欧阳鹤还要大。如今在世与否,就不好说了。只听说他当年武功,堪称第一,无人称第二。武功练到极致处,青年白发,一剑一挑莲,令对手毫无还击之力。   凤绮生点头,说:“确实,冠华莲生的名号最响。为世人所知。还有两位你们不知道,是因为,一位进了朝堂,成了先□□的老师。一位出了西关成了一个祭师。”   三人均出天机门,命运却如此不同。可见天机门教学功法,包罗万象。欧阳鹤若有求而来,且不论他所求为何,凤绮生都不觉得他能讨到任何好处。这如何不让他愉快呢?   他忽然朝周向乾道:“天机门如此绝学,欧阳鹤却只带了俞青轩前往。你不介意?”   周向乾当然介意。他介意得不得了。可心事岂非是这么容易就被戳穿的。   周向乾正欲开口。   凤绮生已经转过了头:“不必说谎。”   周向乾:“……”   凤绮生淡淡道:“也不必骂我。”   周向乾瞪起了眼。   教主无声一笑。他倒不稀得读心术。只是教主任教主这么多年,总是有理由的。不然如何将赵青他们治得服服贴贴。他只说:“我若说与你同去天机门,你去不去。”   那里有武功绝学。有天地万象。有你所不能想象的未来。周向乾往远处看去。天上飘下了雪花,盖住了云峰。他心中一动,目光坚定道:“去。”   这自然是常人所不能抗拒的诱惑了。 第14章 狼入羊口(六)   若一人前往,五仪山再高再陡,亦不过轻功两三纵。周向乾固然武功不及欧阳鹤,上个山还是毫无问题的。可如今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速度自然比平时要慢许多。   他正背着凤绮生。   马原被凤绮生劝说留在了山下。   “人太多不好带。周师兄也没长出翅膀来。”凤绮生一本正经道,“何况连你也走了。山下若有甚么事,我们无人接应。寒单衣必然也想听旁的消息的。”   教主已经发现了,用寒单衣当秤砣,十分有效。   果然马原觉得身负使命重大,十分乐意地留了下来。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武林盟混这么久的。   周向乾欲携凤绮生临去时,旁边弟子问他:“周师兄,你要去往何处?”   周向乾面不改色:“我去接应师父。”   那名弟子便看了看凤绮生:“他也去?”   凤绮生在一旁,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那名弟子。直望得对方毛骨悚然。这才叹了口气,深沉道:“我不必多说。你懂得。”   被盯得站立难安的弟子神色一下变得十分复杂,他仿佛忽然知道了甚么莫大的秘密,这令只能在盟内扫扫台阶传传拜帖的他一下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摇身一变,肩负重任。   于是他郑重道:“我懂得。”   凤绮生目光之中满怀感激,拍拍他肩膀,大步离去,不再回头了。   徒留身后弟子动容道:“欧阳师弟,保重。”   风萧兮,易水寒。苍山覆雪,云雾缥缈,哪堪别离,只影向谁去。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的周向乾:“……”   过后他忍不住问凤绮生:“他懂了甚么?”   凤绮生忙着找路:“我怎么知道。”   周向乾不可置信道:“不是你说你懂得?”   凤绮生有些不耐烦:“我说我懂得他就真懂了。我都不懂我懂甚么哪知道他懂甚么。”   教主理直气壮道:“胡诌不行?”   “……”周向乾沉默了一下,真的很诚恳,“不是不行。就是似你这般不要脸的太少。”   他们没有走那三三九道大门,一千八百二十八级台阶。   这条台阶原本就叫清心道。意思是走完这一千八百二十八级台阶,便是一场清心静气的修行。凡入天机者,均得先拾步而上,以彰诚意。而天机门内弟子,需得每日清扫,守住正道。教主依着脑海中的记忆,带着周向乾从侧面绕行,他记着这里是有一条捷径的。台阶虽不少,但运起轻功来,还算得当,不必叫太多人发觉。至于甚么清心道,见鬼去罢。教主以为,爬完这么多台阶,就够清心寡欲的了,还有甚么多余的力气去想东想西,完全无稽之谈。   人心如此好巩固,还要牢房做甚么。直接来五仪山授道即可。   耳畔风呼呼而过,树上的残雪经气劲横扫,散落下来,溅到人的脸上,冰凉凉的。周向乾背着凤绮生,运起轻功,身形左右移动,十分轻盈。几个纵起,便上了小半程路。凤绮生凝目道:“你轻功尚算灵活。然而无用步数太多。十分累赘。”   周向乾的七星踩灯,是欧阳鹤所教。也算是欧阳鹤成名轻功。步法幻移,若足够快,仿若在原地留下残影,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其人真身假影。如今却被凤绮生如此批判,周向乾当然是不乐意的。他心想,你一个连马步都不会扎的文弱书生懂个屁。   可周向乾当然不会知道,他背上的不是羊,却是披着羊皮的狼。何止懂个屁,博通古今百阅群书,便是连晓生密报,都当睡前读物听了好几回。   周向乾:“呵呵。”   凤绮生道:“你不信?”   周向乾不说话。   然后教主戳了他一下。这一戳很要命。因为正好戳在周向乾气海。他运轻功,自然需要丹田纳气方可施展。结果穴位忽然被刺激,周向乾自然一口气岔开来,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差点没掉下去。他大声道:“你做甚么!”   教主倒是抓得很牢,无所谓道:“示范与你看,何谓累赘。”   “步数过多,便给敌人留下的空隙越多。找准弱点,不过一枚暗器,便可打扰你的步调。还说不是华而不实?”   周向乾听得一怔。凤绮生所说皆在理,他过往只考虑到身形变幻以假变真,倒不曾想过,越是在对手面前停留时间过长,就越是给对方识破的机会。周向乾仿佛忽然开窍,脑中隐隐闪过些甚么,正欲再细细琢磨,就觉得肩膀被人掐了一记。   背上的人一本正经:“赶路不要神游天外。”   “……”   周向乾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在大师兄和小弟子外加小师妹的包围中成长起来的人,忍耐力到底一流。这点并没有叫凤绮生失望。起码周向乾虽然气得眼睛发红,手上倒还是忍住了,没有突然一失手将教主摔死。毕竟如今的教主不若以往神功护体,血是血,肉是肉,摔一下也是要死人的。   天机门已然近在眼前。巍峨的山门气势磅礴,门口的小童梳着两个团子头,看上去冰肌玉骨,面容伶俐,十分可爱。周向乾忍不住啧啧有声。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冷不丁道:“他们实际已三十多了。”   周向乾一口气呛在嗓子里:“你说真的?”   教主扯扯嘴角:“假的。”   周向乾:“……”   凤绮生摇摇头,眼神颇有些怜惜:“说甚么你都信。这样还想打败你大师兄?”   周向乾道:“我没有要打败……算了。”他已经自暴自弃,并不想再说话。   他们为免教人发觉,走的都是凤绮生挑好的小路。这得庆幸凤绮生前世为彰显自己武功盖世,十分膨胀之下跑来找天机门祖师父约战。后来他自然是败的,这一败令凤绮生收获良多,从此低调不少,潜心武学,知道了天高地厚四个字如何去写。   也因此,他记住了来天机门的路。毕竟教主不爱走大路。   路尚走了一半,话也只听了一半。凤绮生一边防止衣衫被树枝勾到,一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听半天没动静,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了?”若在之前,周向乾必然是前因后果叙个清楚,什么师父为尊师兄为长,之类之类,一堆屁话的。   周向乾有些暴躁:“不想说!”   听上去很生气。   “……”   教主这才抽空看他一眼,想了想,以长辈的身份劝诫:“欲谋大事者,必先沉心静气。你这么容易生气,却不好。”   向来以脾气好著称的武林盟三弟子一点也不想说话!   天机门有祖师父一人,长老师叔两人,门下弟子三十余人。门童便可与周向乾之辈一战,就是凤绮生本人来此,也不欲多起冲突,况且如今偷摸行为。如今在门内的不知有哪些人,若要躲过他们眼线,去偷听欧阳鹤与天机门的谈话,似乎不太现实。   或者,留周向乾一人在此打探,他趁后门无人,去藏经阁瞧瞧?凤绮生看了眼自己如今文弱的小身板,立马毙掉了这个念头。不切实际。   凤绮生正暗中考虑如何行事,却见身边原本一直有些犹豫的周向乾雄纠纠气昂昂,比他还要来得积极主动。凤绮生一把拉住周向乾:“你干甚么?”   周向乾反问:“欧阳师弟耳力这么好,在这能听到人话?”   凤绮生:“……周兄不怕被人发现了?”   周向乾笑了笑:“欧阳师弟说的不错。一直被强压一头实在令人不痛快。大师兄很令人生厌,小师妹十分烦人,师父一直偏心。我就是想要在他们面前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如此好的机会,怎么犹豫不定去错过?”事都干了,还怕人发现?周向乾已经破罐破摔。反过来催促凤绮生,“欧阳师弟,还不快些!”   被豪言惊到的凤教主:“……”   这位三师兄,似乎变暴躁了呢。 第15章 狼入羊口(七)   凤绮生与周向乾千辛万苦溜至天机门后殿时,忽见殿内有弟子鱼贯而出,神色匆匆,往他们的方向前来。周向乾心中大惊,以为他二人行踪就这样被发现了,立时面上一热。   凤绮生却按住他:“稍安。”   天机门此刻派出弟子,一定另有隐情。莫非欧阳鹤与天机门祖师父一言不和打起来了?凤绮生恶劣地想,那便可好了,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再各补一刀,天下太平。   亏得天机门后殿诸多花草树木,又因弟子来去神色匆忙,教主与周向乾藏身于后,竟一时无人察觉。天机门弟子中大约也有人不明情况的,疑惑道:“祖师父要给我们教课,大师兄为何急急召令,令我们前往观音崖?”   “听说观音崖闯了外人来。大师兄要驱赶出去,让我们前去学习天机门规。”   “哦?杀鸡给猴看么?”   等他们一众匆匆离去。周向乾才放下心来,自语道:“怪哉。除了我们还有谁来。”   总归是哪个倒霉蛋。教主并未放在心上。欧阳鹤与天机门老头子在一处,弟子们又都去了观音崖,岂非说明如今天机门内空空如也,任由他闯?这当然是个大好时机。凤绮生记得,天机门内藏经阁,封有许多密宗卷书,不消多的,拿他三五六本,便是赚了。且当年去他鎏火教中的西陲祭师,便自天机门而来。要解教主如今之困,此地岂非阵法之眼?   就因如此,凤绮生才一直忍耐不发,跟着欧阳鹤,一路行到了五仪山。   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赶早不如赶巧了。   周向乾正在此刻道:“不如我们去瞧上一瞧。”   凤绮生正欲一人前往藏经阁,闻得此言,心生一计。   “你且先去。我去瞧瞧盟主他们在做甚。”   两相比较,自然是欧阳鹤这边更重要一些。周向乾有些犹豫。   凤绮生道:“若我被发现了,倒没甚么。你总该给自己一条后路。如若观音崖的人比较重要,巧来还能立一功。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他这话说得很有道理。没有道理也得有道理。若非教主瞧周向乾还有些用,说不得下山还得靠人帮一把,他早就甩脸走人,哪这么多耐心又哄又骗。   好不容易将周向乾支走,凤绮生无声勾了勾嘴角,整个人似条鱼一般,贴着墙角滑了过去。藏经阁与观音崖相距不远,他只记了个大概的方向。教主经过弟子房时,心中一转,脚步便也一转,见四下无人便悄声溜了进去。再出来时,便不见手脚无力的瘦弱青年。   一身白袍蓝褂,银冠高竖,正是天机门弟子了。   认得欧阳然的人,原就少得可怜。教主换了身衣裳,顿觉走路也轻快许多,大摇大摆,光明正大,瞧见一位扫地门童便迎了上去。   那扫地门童眉心一点红痣,很是机灵:“师兄去藏经阁做甚么?”   凤绮生装模作样道:“哦。大师兄急着去观音崖走不开,令我去取些东西来。”   实际如今天机老头的大弟子是谁,凤绮生屁都不知道。但这不妨碍他将谎话信手拈来,不论哪门哪派,大弟子的身份,不出所料,均就在门主掌门之下,区区藏经阁,自然是能进的。扫地门童不疑有他,痛快指了路,叹道:“大师兄真辛苦,忙着收拾魔教孽徒,连藏经阁,都来不及去了。”   凤绮生正要转步前行的脚一顿。   他又转了回来。   “你说甚么?”   扫地门童被这位师兄忽然严厉的目光吓了一跳,疑惑道:“师兄不知道?观音崖上有魔教弟子闯进来啦,还想闯天机门禁地呢,幸得师兄们发现得早。师兄,师兄?”   他扯着嗓子喊,可那位师兄已经跑地飞快,只留衣袍翩飞,已寻不见人影。   “奇怪的师兄。咦,他似乎有些面生。玄字辈的么。”   门童挠着头,只嘀咕了一下,便继续去扫他的地了。   算来,不论是之前,还是后来,凤绮生与赵青,向来聚少离多。   教主高高坐于殿堂之上,底下诸事有两使操劳,左右两使统管四堂,四堂统管十四厅。剑意与血渊两阁分管刑堂与暗部。一切有条不紊。根本不需教主费心。他与赵青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唯二两次颇有印象,大约一回是刚入中原时,他与赵青均很稚嫩,见了中原大好风光,便显出少年心性,偷跑出教戏耍了一通。后不久,凤绮生便代父与欧阳鹤大战于黑水河,他归来时,就瞧见受令镇守总教的赵青一脸担忧之色,很是难得。   后来,赵青便全然抛却了少年心性,一味习武练剑。剑术飞涨,人却愈发沉闷寡言。直至那回一夜挑了十三寨,血染秋水,一战成名。第二日晨曦初起,赵青犹如煞神,浴血而归。凤绮生就等在门外。赵青见了他,恭恭敬敬叫了他一声:“教主。”   彼时二人之间只有沉寂。凤绮生沉默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回去罢。”   之后除却公事,便不如何交流了。   若非教主受前世所累,今生原本亦是如此。   而这一回,距他与赵青在客栈分别,已有二十日。   凤绮生几乎快认不出这个人。   如今尚算初春,绿意萌生,万物破土。可偏远高地,却仍会下雪。五仪山在西北,地势又很高,在这个时节,忽然下起雪来,再正常不过。赵青站在观音崖,一手持秋水剑,一手握神琅草,正与天机门对峙。   天机门大弟子乃天字辈,唤为天无心。   天无心同他的名字一样,性情淡薄,苛刻教条,无情无心。有人犯了天机门的门规,便该受到处置。不论这个人是谁。无人能在闯进观音崖后全身而退。在天无心眼中,赵青已是个死人。但借由这次机会,他亦想在天机弟子面前,好好立一立规矩。早该让世人知道,天机门,是不可冒犯的。   山中天气,一不高兴,脸就变得很快。温暖与寒冷,只有一朵云的差别。山峰处云雾缥霭,掩住了侧峰,山谷中逐渐漫起云雾。阴沉的天气中,雪势渐大了。   赵青一定已站了许久,连秋水剑上,都粘着了雪花。   天无心冷冷道:“交出神琅草,便饶你一命。”   他嘴上这样说,但心中明白,饶一命,与有命活,是两回事的。   赵青目光如同利箭:“天无心。神琅草与你天机门并无用处。你借我做个人情,日后我自当以命相还。”   天无心忽然收了剑:“好。”   赵青想不到他如此好说话,当即大喜。不料天无心道:“既然如此。我问你,你姓甚名谁,从何处来,闯我天机门为何,盗神琅草为何。你若一一答出。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赵青一怔。   凤绮生亦是一怔。他看到赵青面上闪过挣扎与犹豫之色。凤绮生是知道答案的,可赵青却不愿意说。他一定是不想透露他此行为谁,亦怕给鎏火教招惹事端。   见赵青久久不出声,天无心冷笑道:“你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对我天机门,便毫无诚意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乃鎏火教剑意阁主,所盗神琅草,为的是鎏火教主。”   凤绮生原本正隐匿在众多弟子身后,闻言心中一震。天机门如此快便得到了消息?   赵青脸色大变,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他挽了个剑花,冷冷道:“你知道太多,我便不能留你了。”   天无心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他哈哈大笑两声,方说:“赵青,你只知观音崖的神琅草有治人未病起死回生的功效,却不知,只有天机门祖师爷,才知晓神琅草真正用法。你只将它拿回去,神琅草不过与路边野草无异。现今,你还不从实招来?”   天无心说着,神色忽然严厉起来,袍袖一振:“你既无心相求,便趁早滚蛋。”   他所说是否属实,赵青完全不知。神琅草能起死回生,是司徒瑛与他说的。他不信教主就此长眠,只要能有法子相救,别说是天机门,便是天门,他也要上去闯一闯。观音崖是天机门重地,素有弟子把守。赵青在山中藏埋了几日,才找到空隙,盗得神琅草。若非正巧天无心前来巡查,他早就脱身了。   可世事就是这般不凑巧。   眼前天机门个个抱剑当胸,咄咄逼人。身后是悬崖断壁。底下云雾翻滚。远方杳无天际。手中是那棵冰冷的正在逐渐失去生机的野草。难道,真需要天机门祖师相告,方知晓用法?   赵青不知道。但他面上神色变化多端,眼中挣扎万千。   忽然,凤绮生瞪大双眼,情不自禁往前一迈。   因为赵青忽然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他大声道:“鎏火教弟子赵青,求天机门主一见!”   天无心自然也想不到,赵青会放低姿态至此。他愣了一下,便哧道:“无用之功。”   可赵青不在意。他只是大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鎏火教弟子赵青,有要事相求。请天机门祖师一见!”   “鎏火教弟子赵青,有要事相求。请天机门祖师一见!”   天机弟子议论纷纷。天无心淡淡道:“他要跪,便让他跪。他想求,就让他求。”   观音崖的声音,即便内力再雄厚,也很难传到前殿的。   可是天机门祖师功力超卓已入圣境,他一定能听到。   眉睫已落满霜雪,赵青毫不在意。   “鎏火教弟子赵青,有要事相求。请天机门祖师一见!”   大雪纷飞,空谷绝响。赵青一个人,在诸多天机门弟子面前,跪了下来。可他虽然跪,面上却并无一分屈辱之色。凤绮生看着他目光坚毅,神色坚定。听着他从声音清朗,到声嘶音哑。怔怔然良久,方觉手心剧痛。原来,竟是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他记起前世他最后一眼,见到赵青面容剧恸,飞身扑来,全然不顾身后刀剑相向。那时的赵青,已是两鬓发白。而今的赵阁主,年纪尤为轻,可头发上覆了点点白霜,却与那时模样忽然重叠了起来。这一幕,令凤绮生有如陷入空白之境。   待他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忽然大怒。 第16章 狼入羊口(八)   凤绮生心头大怒,袍袖一振便要上前,不料肩头教人按住。他反手就是一掌,却轻而易举被对方化解。幸得如今他功力不存,不然周向乾此刻已是个死人。   周向乾掣住他手臂。他匆匆赶来不久,只来得及刚好按住凤绮生。   周向乾尚未靠近观音崖时,就听到赵青以内力相传的喊话。眼下见凤绮生眉眼间全是怒色,不禁心中猜测,莫非欧阳师弟与这魔头有何过往?   可他心中这么猜,此刻是断不会说的。只沉声告诫:“你莫忘了自己身份。”   凤绮生目光冰冷。按住他的周向乾几乎要教他的眼神刺伤。过了一个瞬息,凤绮生才挥开周向乾的牵制,虽面色肃杀,恼意犹存,到底冷静下来了。   “你说得不错。”   凤绮生望着眼前众人,缓缓道:“本座,差点忘记自己是谁了。”   山中风声号大,加之雪落满头,遮眼闭目,因此周向乾并未听到教主后一句话。只是,欧阳师弟分明已冷静下来,周向乾却忽然一抖,只觉得比方才还要冷了。   赵青如此冥顽不灵,天无心已失去了耐心,他长剑一揽,抖了个剑花,直指赵青。   “机会我亦给过你了。莫要说我天机门欺负人。”   他回身冷声道:“都看好了。凡有违反天机门规者,如同此人。”说罢,一剑化流光,就朝赵青刺去。赵青将神琅草往怀里一藏,反手拔剑就地一挡。二人均是当世剑术高手,只一个眼神交错,二人就已过了数十招。观音崖与五仪山主峰间,以吊桥相连。桥上站不下这么多人,天机门大多弟子,均在观音崖另一侧。   赵青一边与天无心纠缠,一边大声道:“归门主!当日你天机门受朝堂胁迫,我教有无帮忙之举!如今你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是否令人寒心!”   天无心一剑架开赵青,道:“你胡说甚么!”   赵青冷声道:“我有没有胡说,你去问归长海!天无心,枉你天机门自称修剑问道。却枉顾他人性命,死守无情戒条。我看你习的是杀人剑,问的是狗屁道。”   他一招碧波秋色,生生划出一片剑海,硬是逼着天无心退了两步。诚意他也送过,好话也已说尽。但他赵青这头一低,却不是送上门给人羞辱的。他所做所行一切,不过是为拿到救命良药。既然天机门主不肯出来相见,那他便砍了这观音崖,平了这五仪山。   赵青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倒让天无心始料未及。出剑,便不能犹疑。他一犹疑,就给了赵青机会。随天无心前往观音崖的弟子不少,此刻正持剑围观。赵青虚晃一招,一个白鹤冲天,手一伸一抓,就将离得最近的那名弟子给钳制在了怀里。   天无心怒道:“赵青!”   “天无心。”赵青掐住那名弟子脖子,说,“你大可以试试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我既然已上了山,便不怕没命回去。临到头,拉几个弟子垫背,是我赚了。”   天无心平白招来这么多人,反倒成了他的麻烦。若只他一人,说不得少一个弟子也就罢了。可在这么多弟子面前,堂堂天机门大弟子,必然不能枉顾门派弟子的性命。   那名弟子武艺尚浅,只是来看热闹,又想着或许凑近些能帮上大师兄忙,说不定能得到大师兄青睐。谁知道反而成了魔头手中把柄,他感到脖子上的力道越发重,心知此人并非说笑,是真要取他性命,不禁哭丧着脸说:“大师兄,他是认真的。”   天无心当然知道赵青是认真的。他咬牙道:“赵青,胁人为质,你不觉得羞耻么?”   赵青目光冷凝,却微微一笑,手下更用力了些。反问道:“羞耻?怎及你众人围攻我一个。你既称我为魔教中人,缘何认为我会行正道之事。”   他已开始不耐烦。看来此人多半无用,不死一两个人,天机门是不会信他的。至于若当真杀了天机门弟子,他会遇到什么下场,此刻已不是赵青所管的了。他心意一定,手下便要用力。那名弟子乍觉脖上压力,当真吓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对岸一声长啸。啸声长且悠远,直让天机门诸人都回头望去。   天无心如此。赵青亦如此。   周向乾忽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不禁变了脸色,气道:“你疯啦!”   原来发出啸声的,正是凤绮生。   他那声长啸不含内力,却足以让方才寂静的众人移过注意力来了。天无心一看,发出声响的是一个身着白袍蓝褂的玄字辈弟子。   凤绮生往前走了两步,周向乾没敢跟着他一起走。   “此人所言不错。他能杀人不眨眼,我天机门,却不能看着弟子惨死。不过是一株神琅草。不如请祖师父移步一见。了了此人心愿。之后不论是死是活,均是此人造化。”凤绮生淡淡道,“若是能得祖师父觐见,想来这位赵阁主不会做出格的事。”   凤绮生拔高了声音道:“赵阁主,是也不是!”   他声调悠长,在山谷中起了回响。   天地茫茫,白雪笼罩,赵青与凤绮生隔了个断崖。虽看不清对面人的眉眼,但闻得赵阁主三个字,却忽然心中一恸。   赵青冷声道:“赵青原就为求药而来。若非天机门咄咄相逼,本也不愿如此行事。”   他此话字字清楚,一字不差,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赵青先前低头,乃众人亲见。如今他眉目还覆霜雪,声音尚存嘶哑。若非真心实意,他一个剑意阁主,确实不必做到如此地步。人心都乃肉做,总有人会因此动容。   然而,天机门的祖师父,自然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即便是在前殿递了拜帖的欧阳鹤,也只能吃到一个闭门冷羹。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知名弟子的三言两语,便能露面呢。就连天无心,也没有把握能请动归长海。   可凤绮生却说:“祖师父生性仁厚,一定能谅解大师兄。”   实在是因为他心中清楚,归长海人虽不在,却耳聪目明,赵青所言均以内力相送。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边的动静。而教主还给了天无心一刀,好端端给他送了一口锅。   天无心目光闪动,神色难辨。观音崖却忽然响起一声长叹。   这声长叹,与凤绮生那声长啸,真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它明明很轻,却仿佛叹到了人心底。   在场诸人皆是面色一变。天无心挽剑归鞘,朝一处虚空大声道:“见过祖师父。”   天机门弟子纷纷跪地相迎:“见过祖师父。”   余下便有四人长身而立。   其一是赵青。他非天机门弟子,当然可以不跪。他手中掐着的天机门弟子倒是有心求救,可脖子上的力道丝毫未松懈,自然也跪不得。   其二便是凤绮生。他虽着天机门服饰,此刻却负手而立,把背挺得比青松还直。周向乾此刻已十分后悔为何上山之时不戴个面具。可事已至此,他反倒破罐破摔,心中仍存一丝侥幸。他们半点事也没惹,应当不至于被追责。   就在这时,藏经阁那忽然起了骚动,有烟自阁顶冒出。夹杂着弟子呼叫:“走水啦!”便连观音崖此处,都因此起了骚动。   周向乾心中忽然有丝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凤绮生。   教主淡淡道:“不错。我放的。”   只是天潮地湿,到此刻才冒出烟来。差点坏了他大事。   周向乾:“……”他张了张嘴,竟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凤绮生却不与他管那些,只凝目望向一处,缓缓道:“归长海。” 第17章 狼入羊口(九)   周向乾循目看去。天色苍茫,因云雾雨雪的缘故,瞧不出边际。便在那片苍茫中,缓缓落下一人。着云靴,持拂尘。他衣袍振起时,是连风声也没有的。落地时,比雪还要轻。那人发须皆白,长眉垂条,一双眼却炯炯有神。正是天机门祖师,归长海。   所有人都在看他。   所有人又都不在看他。   只因归长海威望颇重,于天机门乃泰山一般存在,令弟子不敢逼视。   归长海朝赵青走过去,经过天无心身旁时,道:“起来。”   于是天无心站了起来。天机门弟子,都站了起来。白花花银闪闪一片人群中,独着玄衣的赵青,就显得尤为显眼。仿佛宣纸之上一滴墨。赵青看着归长海朝他徐徐而来,手上掐人的力道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用力了几分。   此人魄力极大,赵青眉间笼上凝重。他怕是敌不过对方一掌。   归长海看着赵青,道:“先前是你要见我。”   赵青道:“是。”   归长海又问:“你是否诚心而来。”   赵青又道:“是。”   归长海便看了看他手中弟子。赵青眼明,心知在天机门祖师面前,他根本耍不了花样。于是痛快将人放了,一推将他推回天无心身边。便在下一刻,他忽觉胸口如被巨石拍击,一口血猛然喷了出来。对岸的凤绮生看得真切,面色骤变。   赵青一退三丈远,勉强方能站立,心中震惊。这自然是归长海动的手,只是,他竟然不知归长海是何时动的手。天机门门主的功力,竟到了无风自动的地步?   可赵青毕竟是赵青。他既然找上门来,便已做好觉悟。当下只咽下口中腥血,抱拳恭敬道:“在下赵青,特来请门主告知神琅草的用法。”   归长海道:“你盗我神草,扰我门派,抓我弟子。现与我说请?”   赵青立马道:“实为迫不得已。只要门主肯帮晚辈。要晚辈如何负罪都可以。”   归长海淡淡道:“我不救魔教教主,不授魔教中人。”   若目光能化剑,此刻天机门怕是要被剑海淹没。凤绮生眼神冰冷,心中将归长海骂了三十六代。祖上十八代,祖下十八代。可教主再怒火涛天,如今却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便是在给赵青坏事。赵青既已受苦,自然不能无功而返。如今此刻,他一定要让赵青全身而退。至于这笔账,日后再与天机门算。鲁莽行事的赵青,亦不能轻饶。   殊不知。   赵青反应极快道:“我不是救他。”   归长海有些诧异。   凤绮生也有些诧异。这小子折腾半天,竟然不是为了他?   便听赵青镇定道:“我此来非剑意阁主,所救亦乃心上之人。与鎏火教并无干系。”   凤绮生:“……”他开始怀疑人生。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连天无心也沉默了。   周向乾拉了拉凤绮生的袖子:“他心上人是谁。”   凤绮生硬邦邦道:“不知道。”   赵青所来究竟为谁,归长海并不如何在意。既然他说不是为了凤绮生而来,他便当是如此。横竖门规已违,责罚需受。归长海道:“好。你既有心,想来是性情中人。你闯我天机门一事,我若睁眼放过,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你受我三掌,此事便一笔勾消。我不但告诉你神琅草用法,更任你下山来去。”   三掌!   赵青心中一喜,又一沉。   归长海的三掌是何概念!若天无心三掌尚可一试,归长海三掌,即便凤绮生在此,亦要丢了半条命去。凤绮生亦是万万没想到归长海竟如此老奸巨滑。嘴上说得丝毫不出差错,实则下手阴狠毒辣。早知如此,刚才那把火,真是放小了。   赵青只挣扎了一下,就说:“可以。不过晚辈有个请求。”   天无心道:“话真多。”   赵青道:“门主面前要你插什么嘴。”   说罢不顾天无心瞬间难看的脸色,正色道:“若晚辈先受前辈三掌,到时丢了命,却不知神草用法,岂非十分不公平。不如前辈先将用法告知于我。我甘愿受掌。”   赵青在归长海眼中,便已与蝼蚁无误。这与归长海来说,不过是早一刻出掌与晚一刻出掌的区别罢了。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个颇为慈祥的笑来。“也罢。这本没什么。只是这草你立即使用就罢,但你长途跋涉,等你带回去时,它已与野草无异。需得重新植入土中三七二十一天,以雪水浇灌。届时取了即用,方有治病救人的功效。”   赵青点点头,抱拳道:“受教。”而后他便闭上了眼,似要低头受罚。   凤绮生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却见赵青在放下秋水剑之时,忽然拍地疾退,一招剑气起雪浪,以为此屏障,竟欲生生逃离。   与柳夕雁相较而言,赵青是个实心眼。便连凤绮生,亦有时担忧赵青会否受人蒙蔽,在外吃了亏去,可如何是好。可细细想来,他毕竟统管一阁,地位仅次刘戍秦寿之下。多年与柳夕雁针锋相对,也不曾叫对方讨多少便宜。   跪是他诚心跪,求是他诚心求。如今他走,亦是诚心要走的。   教主未醒,他还不能死。   归长海是何许人,清理门户时从不曾眨过眼。赵青当然不会任由归长海三掌便取他性命废他武功。但凡寻到任何一丝机会,他都要试着离开。   可身后掌气有如铺天骇浪,任他轻功再快,竭尽全力,亦觉背部受重重一击,五脏六腑都要飞出去。他忍耐不住,心头热血自喉间涌出。丹田剧痛,整个人便似泄了气一样,往下坠去。这底下就是深谷悬崖,终年云雾遮蔽,自观音崖坠落,如何还有命活。   归长海拂尘一摆,收回手去,徐徐道:“这,是一掌。”   天无心看着赵青坠落山崖,而祖师父又要振袍而去,道:“祖师父。”   归长海淡淡嗯了一声。   天无心道:“任由他去么。”他的意思,是说赵青。生不见人,莫非死也不见尸?   归长海这才似乎记起,事情还没办完。   他点点头道:“尚有两掌。待他上来,再与我知晓。”   天无心:“……”   那恐怕这辈子他都上不来了。   归长海又道:“门口两人很吵,赶走。”   天无心领命。   归长海已走,天无心欲率门内弟子前往藏经阁处理走水一事,忽听崖边一声惨叫。十分悲惨凄凉。即便是方才赵青受归长海一掌坠下观音崖,也不曾发出声响。是谁?天无心望去,但见观音崖边一个陌生弟子扒在地上。似乎那声惨叫正是他发出的。   周向乾一声“欧阳师弟”都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余光瞟见天无心皱眉望来,登时回归理智,硬生生将那声惨呼憋回去,改口道:“摔得有点疼。”说罢,若无其事起身。   天机门各个字辈弟子众多,天无心不认识,也是正常。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注意仪态,莫因小事就大呼小叫。”说到这个,天无心就想到方才赵青连受归长海两掌,均含血咽下,连声痛呼也无,实在算得上是好汉一个。可天无心生性绝情,即便他对赵青有一丝欣赏,也不过如同雪花一样一闪而过,融于地面连丝痕迹也不留了。   周向乾乖声应道是。   他磨磨蹭蹭跟在弟子最后面。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眼那云雾翻滚的观音崖。   周向乾怎么都没想到,赵青被归长海打下山崖时,凤绮生竟像魔怔了一样亦飞身扑了出去。索性众人注意力全在赵青身上,并没施舍给他俩半分。可周向乾还是没忍住惨叫了一声。   事到如今,这位欧阳师弟与赵青是否有过过往,毫无追究的必要。这二人,一个重伤无力,一个不会武功。就这样生生落下,若非奇迹,是绝无可能生还的。   即便凤绮生平日嘴巴再讨厌,周向乾想到他或已命丧黄泉,心中仍禁不住唏嘘一片。   周向乾心中唏嘘,却不知,教主心中亦想大叫。   他一时冲动,看到赵青坠崖便下意识扑救出去,等人都到了半空,才恍然记起如今他内力空空,莫说救人,连自救也无,登时心中绝望。难道他这就要命丧至此?   可即便心中绝望,却并无后悔。   凤绮生已是重活一次的人,重活一次中,还借了他人身躯。性命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交易。赵青是为他而来,亦是为他而死。若要他眼看着自己的属下被人欺凌至此却毫无动容,他是做不到的。   风声在耳边忽啸而过,身形疾遽坠下,失重的感觉令人彷徨。手中连样趁手的爪勾也无,谈何减缓落势。凤绮生大约知道或许此番难以善了,竟索性宽心了些,寻思起这观音崖到底有多深。到了如今,论起来,他倒并不后悔自己跳下来,只是对于两人明明身处一地,却得死在两个地方,留有些许遗憾。   云雾翻滚,不见峰石落地。   神智昏沉间,教主忽觉身后有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托起。   不知是梦与否。   作者有话要说:   周向乾:新交的小兄弟说跳崖就跳崖。难受。 第18章 凤唳莲生(一)   这自然不是梦。教主很少做梦。凤绮生自认是命大之人,非到他身死时刻,绝不会提前送上半条命。他神智逐渐回归时,并没有急于睁眼。面上湿润,触手身下柔软,耳边鸟声啾啾,仿佛还有飞禽扑腾而过。教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瞧了瞧手。   手是柔弱无力的手。   衣裳是白袍蓝褂的天机服饰。   人,自然也是那个病怏怏的人。   凤绮生这才放下了心。   实在是他这两回自昏迷中苏醒,一回自四十变二十,一回自二十变零。若此回醒转再减掉个二十年,成了个短手短脚的婴孩,便十分头疼了。虽欧阳然此身令教主十分不满意,也总比第三次变成个不知道谁的好。   他站起身,眼前一切便映入眼底。   脚下松软,是因为树叶堆积。参天古树直耸入云,遮天蔽日。藤蔓交织,在这片树林中织出几道绿网,几只猴子在网上一荡而过,黑溜溜的眼睛与凤绮生对了个正着。   野猴:“?”   凤绮生:“……”   他落下之时,五仪山上雪如鹅毛之势,怎么到了这里,竟然一片青绿了。这里当真是观音崖底?凤教主只知道观音崖乃天机门禁地,属五仪后山险峰,常年云雾弥漫,看不清谷底真切。当然,能下来的人,基本上也上不去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死,这当然不会是一个巧合。既然他没死,是否说明赵青亦无事?想来赵青坠崖之前身受重伤,即便苏醒,当不会走太远。凤绮生当即立断,在附近搜寻起来。他正寻找地上有无人影,忽觉脑袋一痛。   是一枚啃过的果子。   凤绮生抬目一看,一只猴子无辜地望着他。   原来是野猴顽劣。   他不欲理会,转过身去,后脑又是一痛。   教主:“……”   他迅速转身,那只猴子迅速放下抬起来的手,将果子藏在身后,仍旧无辜。   凤绮生顿了顿,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本座告诉你。莫以为你是猴子,本座就会放过。”   教主气势不减当年,仿佛他面前的是正派人士,而非一只猴子。   猴子听懂没有,无人知晓。它只是眨眨眼,抬手就将那果子砸了过来。教主一个侧身,完美避过。心中不禁起了几分报复般的快意。嘲笑道:“区区畜生——!”   然后他忽然住嘴了。   树丛间不知何时涌出一堆猴子,均是无辜地望着他。   嘲笑了半句的教主:“……”   赵青,本座有账,要与你算!   赵青当然不会知道日后教主回归,与他算的头一笔账竟然出自这里。他知道的时候也挺委屈的,你被猴子砸了关他什么事,他当时还重伤未愈被人困在山谷呢。   可是教主讲道理么?不,他不讲。   凤绮生所料不错,确有人救了他,亦是救了赵青。而赵青此刻,便在离他不过二十里的地方,与一人四目相对。他躺着,那人坐着。赵青当然不愿意躺着,只是他每要坐起来,就被那人以一道气劲给按下去。赵青十分憋屈。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打不过这人。   赵青醒时,第一时刻便摸出了怀中神琅草,见它无恙,松了口气。   救他的人显然认识此物,说:“你要救人。”   赵青道:“正是。”   那人道:“你救不了他。”   赵青一怔,随及面色冷下来:“你虽救了我,但不可胡说。”   那人道:“我没有胡说。”   “那是为何。”   此处是一山谷,那人往洞口一坐,便挡住了阳光。而此刻他站了起来,阳光便直射入洞中。赵青也看到了救命之人的全貌。白衣逶地,蓝褂加身,竟是天机门装束。他眉如霜雪,眼似寒星,整个人冷峻地仿佛一座冰雕。   “你救不了他。”他说,“因为你救不了你自己。”   赵青一怔。他受了归长海两掌,还活着。自观音崖坠下,还活着。现在有人竟然告诉他,他救不了自己。赵青自忖内伤虽重,却不到不治的地步。而观音崖虽险,却也非上不了。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估计是的。寻常人如何会在山洞中居住。   赵青再看此人眉目淡淡,估量着他或许是天机哪辈弟子,道:“不知阁下姓名。”   那人以极平淡的语气说:“我乃冠华莲生。”   空气忽然沉默了一下。   赵青侧了侧耳朵,道:“麻烦你再说一遍?”   那人从善如流,说得更平淡了:“我乃冠华莲生。”   “……”   赵青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又被人一道气劲打了回去。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冠华莲生是谁,那是武林传说。传说中,他容颜盖京华,步步如莲生。九式白莲自剑起,惊鸿逐日月失色,在当时称霸一时。天机门在江湖中地位如此卓稳,其中一半得归于冠华莲生的功劳。最重要的是,冠华莲生乃天机门创派尊师弟子,位属归长海一辈。可眼前人容貌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有余,四十不足。   赵青失声道:“冠华莲生不是死了么?”   “我几时死了。”冠华莲生皱起眉头。   大约是因为他一个人在山底住的时间太长久,终年闻鸟声潺水,许久不听人音。只觉得赵青声音太大,抬指间又是一道气劲,这回直接打在了赵青的哑穴上。   “你太聒噪。”冠华莲生负手而出,“我去与你寻一个小朋友,一起玩耍。”   憋不出话的赵青:“……”   这位冠华莲生,似乎与传说中的不一样啊!   他在洞中没憋多久,很快冠华莲生就回来了。他走进洞中,赵青这才发觉,他走路竟全然无声,身形飘忽,足不沾地。他不但回来,还真的带了个人。只轻轻一推,就将那人推到赵青身旁:“呆着。我去找东西吃。”   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山崖底,竟真还有一个倒霉蛋。还是个天机弟子。受归长海两掌,赵青对天机弟子实是欢喜不起来。他幸灾乐祸,侧目望去,给了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   可这落在此间的天机弟子又是谁呢?   自然是被猴群围攻的凤教主。彼时凤绮生正一边躲避四处乱砸的野果,一边一掌拍上大树,大树动都没动,叶子也没掉一片。那群猴子对他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教主愈是火大,愈是眉目沉静。你们完了,教主想。天机门也完了。这座山也完了。   便是在他算计着日后如何回报回来时,林中鸟群皆散,凤绮生心中一凛,一种对绝世高手的直觉令他转过身。就见一人负手其后,衣袍舒展,眉目沉静,踏叶拨花而来。来人落地,连地上积叶也未惊动几分,手一伸一提,拎了凤绮生就走。   凤绮生:“……”   凤教主轻功超绝,过往在天上飞过数次,亦拎过别人数次。但从未有一次,是这样被人拎着的。清风拂面,吹不散教主面上阴沉,他在心中又添了笔账,这个人也完了。   此人必是于崖间相救之人。教主在见到躺在地上的赵青时,便已认定。   然后他就见到方才还信誓旦旦维护他的阁主送了他一个白眼。   凤绮生:“……”   他毫不犹豫,伸手就是一个头塌。   赵青面色震惊,整个人都怔了一下。然后便要暴跳起来,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用恨不得杀死对方的眼神怒目而视。教主眯起眼,伸手在赵青身上按了两下。   赵青甫一能开口,便怒道:“你敢打我?”赵青没想到被天机门害至此便罢,竟连个无名无份的毛头小辈也敢虎落平阳欺一下。   教主道:“打你怎么?本座想打你很久了!”   他在观音崖见赵青单膝跪下之时,便开始手痒了。如今天赐来的机会,他活蹦乱跳的赵阁主就躺在身前,能骂能吵能翻脸,他还不动手,莫非要留给刑堂动手么。   赵青虽怒火中烧,却没听漏此人自称本座。登时以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凤绮生撞见他探寻的目光,正要自揭老底,便觉周身一顿,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远处,冠华莲生淡淡道:“你们都很吵。我出去静静。等你们不吵了,我再回来。”   他说出去,便真的出去了。袍袖一振,整个人如飞花一般,乘风而起。他的武功,已到入圣的境地,非世上之人所能比。亦或说冠华莲生整个人,非世俗之人了。   寂静的空间总是比较尴尬的。尤其赵青与凤绮生两人只能一坐一躺,四目相对。偏偏这四目相对间,还叫赵青看出些名堂来。他先是怒视,后是疑惑,再是探究。此人虽面目平凡,眼中神采却份外熟悉。   赵青正在心中回忆这份熟悉感来自于何处。凤绮生却望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不经意便回想起赵青在山崖上时所做的一切,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句‘我非剑意阁主,所求亦心上之人’。难道说,赵青当真有个心上之人,藏了这么些年不为人知?教主已开始胡思乱想,在心中编排了很大一出戏。   正在他二人视线纠缠不清时,冠华莲生回了过来。   他抬手间,解了二人哑穴道:“你们安静些了么。”   不等凤绮生开口,赵青立马道:“安静了。”   赵青如此识时务,倒叫凤教主诧异了。须知过往在教内时,赵青还时常与他顶嘴作对,不曾见过有这般乖顺的时候。   一个已经开口。冠华莲生看向凤绮生。这是位天机门晚辈,虽不知多晚,但应当很晚。冠华莲生默默打量他一番,问:“你呢?”   虽对方是他救命之人,凤绮生仍对被拎着领子一事耿耿于怀。他对天机门印象极差,当下冷笑一声,便要出言嘲讽。不料腰间被人一捅。   赵青诚恳道:“这位是冠华莲生前辈。”   凤绮生:“……”   他扭过头,看了看这位传说中步步生莲的人。   冠华莲生很应景,嗯了一声,看向赵青的目光中,已有些满意:“你已记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虎落平阳被犬欺。   凤困崖底被猴戏。   一个字,惨。 第19章 凤唳莲生(二)   传说五仪山风姿俊秀,使天上仙人都为之驻足。观音崖因神似观音面西悟佛,方得此名。自崖底往上看去,缭绕的云雾经年不散。天气好时,或许能窥得主峰一二,天气不好时,峰仞立云,就只余一片白茫。此处虽为绝胜,到底不及天湖之地令人快活。凤绮生以为,就连针叶林的一片落叶,也胜过这郁郁葱葱无数。   “这里是天机门关禁闭弟子的地方。除你们外,已有许多年不曾有活人进来。”   难进。亦难出。剩下的就都成了白骨。不过,自从冠华莲生入底观音崖后,归长海执掌天机门一派,一改往日苛刻作风,对门内弟子宽容许多。除非犯欺师灭祖之类罪责,通常罚着扫扫藏经阁也就罢了。很少再往观音崖下面扔人。   冠华莲生在风头最盛的时候绝迹江湖,武林对他的猜测不过两种。一种是冠华莲生因无敌手,寡从心中来,是以隐退。一种是为情所困,毕竟当年仰慕冠华莲生之人,要从洛水排到朔阳城。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在天机门观音崖底一呆数十年。   这其中的水,颇深颇浑啊。凤绮生不动声色扫了冠华莲生一眼。   冠华莲生目不斜视:“你猜得对。”   这猜人心思都不带看的,果然是老不死的么?教主暗自忖道,就不知归长海知道不知道,他的好师兄,仍旧好好呆在天机门,比他还要年轻好看,武功更胜从前。   冠华莲生又道:“不知道。”   又被戳破心思的教主:“……是他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   冠华莲生回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总归你肯定不知道。”   凤绮生瞧着一愣,终于在这位早该鹤发满头的前辈面上,琢磨出几分当年的惊艳。   教主与赵青命不该绝。原该魂断天机,不料被这占山为王的前辈给捡了去,侥幸活了一条命。赵青伤势沉珂,胜在冠华莲生内功精纯,有他疏导经脉,倒不妨事。只是,天机门内力偏阴,而赵青随凤绮生习鎏火功法,运转内力偏阳,阴阳怕要相克。因此冠华莲生要去采一种草,捣成汁水让赵青喝下,药效之间,便能中和两种不同的内力功法。   凤绮生正是与他一同去。   阳光自参天大树的缝隙中漏下,鸟雀啾鸣,这里没有活人,只有凤绮生自己的脚步在沙沙作响。他已暗中观察过冠华莲生,见他走路足不沾地,不禁为其轻功精湛之处暗自心惊。一只猴子突然蹿了出来,冠华莲生挥挥手,它便走了。   待遇如此不同,原来连猴子也欺生。   凤教主负手感慨:“此地怎称得上禁闭之地,世外桃源不外如是。”   冠华莲生说:“猴鸟鱼虫,不过生灵。几日便罢,几年亦可,终其一生,则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寂寞。你观之为蜜糖,他人视之为□□。”   一如纯阳至极为阴,纯阴至极为阳。世事变幻,因果相循,都是两面的。   凤绮生将此番言语在脑中细细咀嚼一番,不禁赞同:“有理。”他傲然浅笑,分明再平凡不过的面貌,却硬是让他笑出了几分绝世风采来。   冠华莲生忽道:“你不过二十出头。”   凤绮生不动声色道:“不错。”   冠华莲生又道:“却像个老头。”   “……”教主冷笑着怼了回去,“比不上前辈。”   所需药草名为绾丝,长在树根边。并非所有树根旁都有。与它同生的还有一种白色的小花,唤为罗汉。绾丝起中和之效,罗汉却剧毒无比。冠华莲生去采绾丝,凤绮生左右无事,便将手伸向了罗汉,不料一只手却轻柔地搭在他手腕上————   “有毒。”   冠华莲生说完,便又低头去挖草。   凤绮生道:“你却无事?”   冠华莲生淡淡道:“我戴了手套。”   教主定睛一瞧,果见冠华莲生手上套了个东西,只因它薄如蝉翼,一时教人辨认不出。他再仔细一看,了不得了。“这是昆仑的无极丝?你用昆仑的无极丝来挖草!”   须知无极丝乃昆仑雪域,一种名为雪蛛的昆虫所吐。它每三年方吐一些,吐来也不过做巢之用,因此很难得。若以它为织物,便可抵御一切刀剑粉毒。教主前世倒一直很想见见无极丝,可惜江湖中人亦十分穷酸,他便是想抢也不知从何抢起。   如今竟然有人戴着它去挖草!   羡慕,嫉妒。   待二人回到山洞,一切照旧,不曾变过,唯独少了个人。凤绮生一愣,皱起眉头。   冠华莲生倒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他也不说话,只将手中绾丝往外一扔。他动作太快,教主连阻止也未来得及。见他作为,眉头皱地更紧了。“你做甚么?”   冠华莲生理所当然:“他想走,我拦过。拦不住,没办法。”   凤绮生当然知道赵青为何要走。可这观音崖有三百丈。他一个受了内伤的人,如何攀爬上去。教主二话不说,捡了地上绾丝入怀里,便要出去找人。   冠华莲生叫住他:“他已无生机。你亦要枉送性命。”   凤绮生哧笑道:“不对。生死均由我定,不在天命。亦不在你之口。”   冠华莲生默默看着他,仿佛不再是看一个比他晚很多辈的晚辈。   “你明知若让我去找,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你若肯,便不会丢了手中药草。”教主道,“他为我而来,我亦能为他而去。”   “他想去救人,救不了。你想去救他,亦救不了。”冠华莲生摇摇头,“你们真奇怪。”   教主洒然道:“本座原先以为,你与归长海不同。如今看来,绝情或许是天机门本性。”   他不再多言,只将绾丝塞入怀中,便要步行而去。不料后背风声起,教主心中一凛,尚未来得及回身,只觉得脖子一紧。   就这么,又上天了。   凤绮生:“……”   ——日他姥姥的天机门。   冠华莲生一边极为寻常地拎着他,一边道:“你很有趣。我帮你找。”   他即便是嘴上说着有趣,面上却毫无表情。武林传说之所以成为武林传说,或许是因为与常人不同罢。教主忿忿想,当年怎么也没人说这位冠华莲生性情如此古怪的。   赵青正扶着树,走两步,歇一歇。他捂住心口,暗自思量,虽说归长海手下留情,只是这个伤势,不在床上躺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他离去之时,有司徒瑛照料,教主面色如常。但若耽搁久了,不知会怎样。   或许所有人都猜想,包括凤绮生也以为,赵青必然是要返回鎏火教的。   可只有赵青知道,他不是要回鎏火教,而是回五仪山。回鎏火教,自然需要十来日车程。回五仪山,便不必了。只需绕过观音崖,隔了座神女峰,就是他将去的地方。   赵青不傻。教主忽发异状,自然不能兴师动众。他传信与司徒瑛,将情形告知。司徒瑛替凤绮生把过脉后,两人就偷偷将凤绮生运到了此处。神女峰与五仪山交界之处有一先天形成的冰寒之地。凤绮生就被司徒瑛藏在那里。凤绮生是因为体内鎏火神功过于霸道,残卷经脉,导致昏迷不醒。阴寒之地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   赵青咳了两声,取出怀中神琅草,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目光所及虽然是棵野草,却难得有如此温情的时候。天无心绝不会想到,上山的可不止是他。司徒瑛早已拿着另一棵神琅草下山去了,赵青留在那,不过是为防止有人发现,拖延时间罢了。   至于归长海所说神琅草的用法,司徒瑛既然不需要长途跋涉回鎏火教,自然也不需要将神琅草重新浇灌至三七二十一天再使用。   “教主。”赵青喃喃道,“属下会努力活到亲眼见到您无事的那一天。”   “恐怕你须先死上一次。”   一个阴沉的声音忽然自背后传来。   赵青头皮一炸,但觉背心一痛,已被人一脚踹了个倒栽葱,一头扎进了树叶堆里。   “……”   他努力将自己□□,就见到面色黑如锅底的凤绮生。   赵青就不懂了,这个天机门弟子有毛病是不是,怎么就和他过不去了。打他不算还要踹他。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他当鎏火教的人是吃素的吗?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赵青二话不说,爬起来就拔自己的秋水剑。   教主冷笑一声,一指点上他伤处。   阁主嚣张的气焰立马剩了个火星,软倒在地一脸萎靡。   凤绮生目光冰冷,嘲弄道:“就这样还想逞英雄。”   明明担心才去寻人,寻到了又打,打了还骂。冠华莲生皱起眉头,他可能真的年纪大了,不是很懂这些晚辈的想法。但既然这两人是他从山崖上救下的,还花费时间去找了药草。冠华莲生不想让自己白费功夫。想死可以,出了这观音崖,想怎么死,他都管不着。   “神琅草治起死回生。你所救之人,死了?”   冠华莲生淡淡道。   有人能懂医术,当真再好不过。赵青顾不上与凤绮生怒目相视,立马道:“他是因为走火入魔,导致内火灼心,这才不醒的。”   走火入魔的正主:“放屁!”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我是谁?我在哪?我说了什么? 第20章 凤唳莲生 (三)   教主曾经想过如何与赵青相认。或许是他和蔼地唤一句赵青,或许是他威风潇洒地将人救下,亦或许是在某一个光风霁月的时刻,寻上一片与当初所赠十分相似的树叶,语重心长地问他:“赵青,当年天湖山顶,鎏火教内,本座与你写的密信,你还记不记得。”   赵青或许一时半刻是不会信的。可能还会拔剑相向。   但是教主有耐心。他一定会很有风度地包容这种情况。   不错。   在跟着欧阳鹤混吃蹭车的日子中,教主便是这样脑补了一出又一出的情形。十分完美。   可现实总是会打乱计划。譬如他不曾想过,赵青会朝天机门低声恳求。再譬如,两人竟然会被困在观音崖底。还遇上了一个老不死。冠华莲生当年武功再高,容貌再惊为天人,到如今这年纪,他就是个老不死。教主对于被人拎着脖子一事耿耿于怀。   总之不论如何,真相总不该是被一句粗鲁的‘放屁’所道破的。   更不论如何,赵青居然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接受了。   凤绮生有些难以相信:“你不怀疑?”   赵青坚定道:“不怀疑。”   排除长相而言,这种盛气凌人的作派,是教主本人了。加上之前种种蛛丝马迹。赵青恍然间记起,在观音崖上时,为他说话的那位天机门弟子,如今想来或许是教主无误了。这么一想,心中居然还有些小甜。   凤绮生忽然觉得有些不爽:“你不觉得此事过于匪夷所思吗?”   他倒不想想,他一个原本就重活了一世的人,有甚么资格去说这事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没有哇。   赵青诚恳道:“教主不知道,教内原就有密卷记载神魂离体之事吗?”   凤绮生:“……”这他还真不知道。   既然赵青不震惊,那冠华莲生呢?教主看了那位足不沾地的传奇一眼,罢了,这位年近耋耄却如青年相貌的人本身就够稀奇的。   冠华莲生与世隔绝数十年,他步入观音崖时,鎏火教还是个在西边的小教,没成气候。他不知道也是正常。且冠华莲生原本就是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性子,除了练剑,其余皆不在心中。更无是非黑白、正邪之分。凤绮生是天机门弟子也好,鎏火教教主也罢,在冠华莲生看来,都只是一个被顺手救下的晚辈,掀不起丝毫波澜。   因此,他只等这两人叙旧完,方说:“神魂离体?神琅草救不了。”   赵青面色变了。   幸好冠华莲生补充道:“需水离珠引魂。”   天机门载有密卷,天机宝物有三,神琅草聚魂,水离珠引魂,混沌剑斩魂。百年之前,天机门弟子取混沌剑下山,大杀四方,助宗庙皇帝一路登上皇位,获国师封号。后觉此剑损大于益,不宜现世,便投入一方湖泊中,自此无人能寻。神琅草倒非唯一之物,只是生长于观音崖顶,观音崖位于天机门内,寻常不可接近。   至于水离珠————   天机门昔年风头过盛,招惹武林诸多不满,不止武林,便是朝堂,对天机门亦生忌惮之心。为保门众安危,归长海的师父决定将水离珠交由武林盟保管。自此,混沌剑,水离珠,神琅草天各一方。这场风波才在无形中被消弥。   凤绮生挑起长眉:“本座怎不知。”   在冠华莲生开口前,赵青插嘴道:“教主不喜欢看书。如何能知。”   “……赵青。”   “属下在。”   “你是不是皮很痒?”   “属下不敢。”   冠华莲生道:“此乃天机辛密,除却当时参与的武林盟主,与天机掌门,确无人能知。”   这便简单了。赵青琢磨着:“属下现在就回教,与阿戍商量如何将水离珠抢来。”   凤绮生忽然说:“何必用抢。现下不是有个更好的办法?”   冠华莲生与赵青均抬头看他。   凤绮生笑了笑:“本座如今可是欧阳鹤的义子。区区武林盟,还是能进的。”   他倒不避讳冠华莲生还在一旁,简单地与赵青筹谋了几句。教主下山的目的可从来没有忘记。他是去参加武林大会。凡事若只靠武力解决,不失为一种简单粗暴的方法。但自古压人不压心,总有一日,内乱必反。既有捷径,又何必使武夫行径。   “欧阳鹤见归长海未果,不会罢休。现在你调养好身体方为正事。”   凤绮生谆谆叮嘱,赵青领命受教。正如此安排,忽然话题一转:“你心上人是怎么回事?”   赵青面不改色:“当时事情紧急,属下只有胡诌。”   哦,胡诌啊。   凤绮生和蔼地拍了拍赵阁主的肩膀:“多日不见,赵阁主能言善辩不少。”   赵青恭恭敬敬回答:“近墨者黑,教主教导的好。”   凤绮生尚有要事盘桓于心,既然赵青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便瞧了瞧天色:“时候不早,早些与前辈回去让他助你疗伤罢。”   他倒是很会占便宜,只有在需要冠华莲生帮忙时,才叫上一声前辈。也幸好冠华莲生是一副寡淡性子,不与凤绮生计较。或许在冠华莲生看来,这些年岁可以当他曾孙的人,确实太小,无甚好计较。他在此处,不过是因为一个承诺。而岁月长久,早已将生命中的乐趣,全数消磨殆尽。看着凤绮生与赵青两人,冠华莲生想到了新出生的那两只小猴子。   他忽然笑了笑。   赵青与凤绮生头皮一麻。   “请教主先行一步。属下随后就来。”   凤绮生正欲离开的步伐停住了。此时此地,还有何要事,需得随后才来。   赵青镇定道:“人有三急。”   ——这倒确实是桩合乎情理的事。   凤绮生略一颔首,便与冠华莲生先走了。他拒绝了冠华莲生朝他领子伸出的手。不知为何,竟从对方寡淡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遗憾。教主毛骨悚然,怎么揪人领子一事这么令人愉快的么?他倒是不想想,过往他亦喜欢揪着别人的领子就飞。   教中人士轻功大多不错,泰半是被教主拎出来的。   赵青并没有解开裤腰带,行三急之事。他只是呆在原地,侧目听着凤绮生离开的步伐。待确定二人已远去后,方扶住树干,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树上青苔粘腻,一如他汗湿的手心。一如他压抑着因喜悦而狂跳的心。   教主无事,真好。   他终于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人,遇上另一个曾经风华绝代的人。且两人武功都十分不错。场面就变得有些微妙。幸得如今教主面目平凡,若以真身与冠华莲生走在一处,刘戍怕不必再睁眼了。夺目至极。   凤教主人生履条之一便是,能利用的便利用,不能利用的,也别浪费。   武林大会势在必行,水离珠教主亦视之为囊中之物。这副躯壳虽无用,倒替他省却不少事。原本刘戍还欲往欧阳鹤身边插探子,如今他自己岂非就是最好的探子。只是,他现下无武力傍身,而赵青擅剑,内功路数却不高,与欧阳鹤对上,没有胜算。   冠华莲生正缓步前行,负手其后,目光玄正。万物似过他眼中,又不在他眼中。他的呼吸吐纳,已与周围环境一体了。空气的流动,便是他内息的流动。指气为剑,便是他的剑。   凤教主紧随其后,嘴角一勾。眼前就有一位内功与剑术均大成的绝世高手,若不从他身上捞点什么回本,这天机门一趟,可真是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喝两天喜酒去!   周日回来!   大家周末愉快! 第21章 凤唳莲生(四)   冠华莲生与凤绮生相隔的不止两代人,更是一段湮灭在岁月中的璀璨光阴。江山代有才人出,无论日后笑傲天下的人是凤绮生亦或是欧阳鹤,这已经沉淀在传奇中的人生是他们不曾参与过的。而代代相传的故事,行到这一步,总会有偏差。是以,冠华莲生此人究竟如何,凤绮生到底是不清楚他与天机门之间的辛密。   教主内心筹谋良多,以致这段路不过区区几步,竟感觉走得十分漫长。   “前辈可知当今武林,形势如何?”   心头盘桓良久,凤绮生挑了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先来探探底。   天机老人两个徒弟,一为冠华莲生,二为归长海。冠华莲生武学灵智均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若非意外,这天机门主的位置,原该妥妥由他去坐。这样一个人,你说他傻不傻?他当然不傻。凤绮生的试探,与冠华莲生来说,与这林间不小心碰到的藤蔓,亦或是山间猴子轻轻的一抓,并无任何区别。   他淡淡道:“不论形势如何,天机门,自然是独掌一峰。”   凤绮生忽然便不笑了。   这自然是令他很不爽。   因为冠华莲生说的不错。便是前世,凤教主虽然赢了欧阳鹤,但天机门,确实一如既往,稳坐五仪高峰。他眯起眼,暗忖,若非天机门有门规,弟子不得随意下山。你当欧阳鹤不会找你麻烦?呵,不过是下一个鎏火教罢了。   可凤绮生虽心中不愉快,面上自然不会先做出来。因为他还有话未说完。   “不错。只是五仪山超脱于世俗之外。而在世俗之中,却已只剩一盟一教一佛门。”   一盟,说的是武林盟,以欧阳鹤和背后的上官家为首,集各门散派为一体。而一教,自然是鎏火教,所设十四厅分散各地,日渐扩张。佛门主清修,不入盟,不进教,自成一方小世界。这句话,便是这样来的。教主因觉身上蓝褂碍眼,早已扯去,如今只着一件白袍,他当自己仍在教中模样,双手一负,白袍无风自动,意气风发。   冠华莲生若有所思,看他许久,方道:“你就是鎏火教教主。”   凤绮生矜持点头:“不错。”这自然是方才就已揭露的事实。   冠华莲生淡淡道:“转生的眼光不怎么样。”这具瘦弱的身躯,实在太弱不禁风。以他的评判看来,击倒不消一根手指。   “……”   教主一下便被戳中了痛点。他压制了很久,才没有跳起来。若有选择,他当然也不愿意以魂入体钻进这个躯壳。你当他愿意得很么。   冠华莲生又道:“如今佛门是谁主持。”   凤绮生道:“慧觉大师。”   “无音呢?”   无音?那个以菩提心闻名的无音大师?凤绮生略一忖度:“死了。”   这答案自然不令人意外。冠华莲生只是哦了一声。   凤绮生趁机道:“前辈愿否重出江湖。依前辈之力,这一盟一佛门,怕都得与你让位。”   有冠华莲生搅局,欧阳鹤这老东西,怕是头发都要多白一层。   “我相熟之人,怕均已不在人世。”冠华莲生却说,“此处四季如常,风是昨天的风,亦是今天的风,还是明天的风。如今是百年前,或是百年后,与我又有何意义。”   当时代在流转,而他停滞在此,他所观所念,便均不入世了。   凤绮生却道:“此言差矣。却有一人,活得好好的,且对你所念颇深。”   冠华莲生终于舍得疑问一声:“哦?”   凤绮生肯定道:“归长海。”   “归门主是你师弟,在这世上,师弟岂非是除了师父之外最亲近的人?”   冠华莲生喃喃重复了一遍:“归长海。”他目光忽而飘远,似乎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   冠华莲生自愿步入观音崖时,归长海还是个会喊他师兄的年轻人,山中无岁月,这些年来,他对过往回忆甚少,偶尔间想起早年天机老人给他师兄弟两人传功授课时的无忧岁月,仿佛是最美好的事。如今凤绮生提起故人,他忽然间有些想不起来,归长海长甚么模样。   凤绮生见他神色终于松动,道:“有生之年,与师门团聚,莫不是快意之事。”   冠华莲生沉默了一下:“天机门擅养生,功法多有延年益寿之效。活得久,也正常。”说着,他看了凤绮生一眼,“不比你们小辈,纵情声色,死得早。”   凤绮生:“……”   赵青一回来,就感受到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有些莫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两人之间,莫非是发生了些什么。但不论发生了什么,赵青想了想——一定是教主欺负了人家。不错。在赵青看来,大约只有别人吃亏的份。   想不到冠华莲生瞧着与世无争,嘴上却半点亏也不肯吃。   果然是天机门首徒无误了。   凤绮生朝赵青微微一笑,赵青寒毛都炸了起来。   “赵青。你且过来。”   上回他这样一笑,秦寿就被赶到了七杀厅当牛做马小半年才得了教主首肯回到总教。赵青犹犹豫豫:“教主只管说,属下在这也能听见。”   凤绮生面无表情:“你的心上人——”   赵青立马大步走到凤绮生身边,一脸忠心耿耿:“教主有事尽管吩咐,属下必竭尽全力。”   凤绮生抬起手,本想拍拍赵阁主那张能迷倒山下小姑娘的脸,临到头却改了方向,按了下他的肩头,说:“阁主很识时务。但愿心中不是在骂本座。”   赵青笑笑。待凤绮生一转过身,立马收了表情。他当时因教主之事心中煎熬万分,在观音崖上心情一时激荡难忍,难免从心而言。若他知道当时凤绮生就在人群之中,打死他也不会吐出那几个字。早知如今尴尬,还不如归长海一掌劈死算了。   哼,日他姥姥的天机门。报复不回去便算他输。   从某个方面来说——   鎏火教的人,恼羞成怒之时的反应,都差不多。千错万错,别人的错。   这种不问青红皂白的行径,确也是随凤教主一脉相承了。   赵青喝了绾丝捣弄出来的汁水,加以冠华莲生内力催动。几个周天运转下来,内伤好了个七七八八。算来,师弟打的伤,师兄来治,十分合乎逻辑。三天两夜后,凤绮生呆得住,赵青死活也呆不住了。他梗着脖子要走。   凤绮生略带无奈地看着他。赵青这个犟人,牛脾气一上来,连教主也拿他无法。   曾经教主恐吓道:“你若不听令,本座便送你去刑堂。”   结果这小子话不多说,转身就去了刑堂自己找棍子吃,拦都拦不住。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有甚么好威胁的?总不至于真为了一些小事,折了自己羽翼罢。经此一事,凤绮生便怕了他了。是了是了。你最大。   没办法,本座的人,饶是油嘴滑舌,饶是搔首弄姿,饶是耿直嘴毒,饶是五大三粗。那也得宠着。谁让凤绮生是个大方的教主呢。只是下面的人轮番作起来时,教主也有些郁闷。只觉得分明他才是教主,一个个却仗着不知道哪门的性子敢和他闹。这想通了,就一个个丢到思过崖,面壁思过三天。   在教中时,凤绮生倒能把人扔到思过崖。可此处不在教中,亦没有思过崖。还就这一个打手,若罚赵青去思过,谁来伺候他吃饭?   “这样罢。”凤绮生道,“你且让前辈授你疗伤心法。学会了,我们便出山。”   赵青一愣,反应极快,当即就抱拳道:“望前辈指点。”   可这天机门心法,岂是说授人就授人,他二人,想得也太美好了一些。   冠华莲生果然皱起了眉头。冷冷道:“不教。”   凤绮生早料到此处,微笑道:“也罢。最多本座出去便说,你很想他。”   “……”   冠华莲生道:“你再说一次。”   凤教主施施然重复:“你想他。”   “他是谁。”   “归长海。”   冠华莲生面色更冷了:“我没有。”   “哦。”凤绮生理了理袖子,“此话,前辈留着与归门主说罢。”   “想来他送我们下山,凭他的功力,是手下留情。或许,就为了见前辈一面罢。”   凤绮生徐徐道:“如此看来,他若知道师兄仍念着他,心中怕是会高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回来了。跑了两天周末就这样结束了。)   鎏火教务:   冠华莲生去教内做客。   刘戍笑眯眯:前辈好。归门主未一同前来?   秦寿笑眯眯:前辈好。归门主不在?   司徒瑛伸长了脖子:您一个人来的?归——   冠华莲生面无表情招来气剑。   这帮人有毒罢? 第22章 凤唳莲生(五)   “你这小儿,不必挑唆。”冠华莲生许是想起过往旧事,微微一叹气,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反倒多了一些人情气息。他略摇头,道,“我救了他一次,自然不会任他去死。天机门内功,不便传与别门弟子。我教你另一套功法。每日寅时吐纳三次,足以缓解内伤。”   赵青与凤绮生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眼前这位能做的最大退让。心若明镜,却不染尘埃,或许这才是冠华莲生剑心通明的高妙之处。对比自己处处心机,对方的胸襟广阔,倒是让教主难得生出一丝惭愧的感觉。   当然。   也就一丝。   凤绮生抱拳道:“多谢前辈。”   这声前辈,终于是实打实,不掺任何一些水分了。凤老教主自小育人时,说强者之所以为尊,乃人心之所向,非强取豪夺。凤教主多年来,一直遵从这句教导。他想冠华莲生之所以受武林推崇,除却剑法高超,自然也有心性过人这一面的。   山上大雪纷飞银装素裹,山脚下却已有野花点点,奋力挣扎出了地面,慵懒张望,仪态万千。马原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手心朝天,吐纳呼吸。像一座沉稳的塔。即便是在等待的时候,他也不忘记顾叶青的教导,笨鸟欲先飞,唯勤能补拙。他向来认为自己,是笨的那个,而大师兄寒单衣,则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欧阳鹤与凤绮生两路人,上山已有七日。   马原在山下,也等了有七日。   这七日,不曾有任何一个人,下得山来。   周围留守弟子已细碎发出抱怨声。   可马原不会。   他当然有耐心。   毕竟他在武林盟,就已十分有耐心地呆了一十二年二十四天。   山下的人在等。   山上的人也在等。   守山门童将欧阳鹤三人引入静心厅,便告辞退下。后观音崖处动静传入欧阳鹤耳中,好巧不巧,他偏偏内力不错,亦听了一耳朵。欧阳鹤若有所思,剑意阁主这时来找归长海,莫非当真是魔头出了甚么事?想不到他与铁皮先生的戏言,竟还成真了。   俞青轩已按捺不住,说:“师父。我去瞧上一瞧。”   他功力不如欧阳鹤,虽不知后方动静,却亦感知些许骚动的。   欧阳鹤一想,让他前去探听虚实,不失为一法,便道:“去。动静小些。”   俞青轩领命而去。   欧阳依人撒娇道:“爹~”   欧阳鹤看了她一眼:“你也要去?”   欧阳依人眼神发亮地点头。   欧阳鹤笑了笑:“不许。”   欧阳依人:“……”   且说俞青轩这头。他向来自诩为欧阳盟主大弟子,将来是接替盟主之位的不二人选。心高气傲地很,一心想做点大事。是以兴冲冲跟着师父上山,本想在天机门门主面前留下个好印象,不料被门童羞辱了去,心中正很不爽快。正巧遇上天机门出事。这心中,便是又有了报复一般的快感,又有了试图挽回颜面的窃喜了。   他赶去观音崖前,先去藏经阁围观了一下火势,于是那头该跳崖的也跳完了,该走的也走了。等俞青轩到那,便只瞧见一人银冠高竖,面若冠玉,手握长剑,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大批弟子。他并不认识天无心,但只觉得趴在地上惨叫那人十分眼熟。   俞青轩咦一声,定睛一瞧,这不是那个怂包包的三师弟是谁?他居然敢枉顾师父的命令,私自跑上山,还先他一步看了全程。顿时眉毛都竖了起来:“周向乾!”   天无心眉毛亦一竖。   天机门最忌大呼小叫。方才他已训斥过那名趴着惨叫的弟子,如今又来一个。今日天机门是招了邪?一个两个均来闹事。天无心原本就不悦的心情,立时更降到了冰点。   俞青轩三两步走到周向乾那处,张口便道:“你放肆!”   不料周向乾尚未回答,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亦道:“你亦放肆!”   俞青轩:“……”   是谁在说话?   他转过身,便见方才那位领头的天机门弟子面似冰眼含霜,冷冷朝他看过来。俞青轩一噎:“我教训师弟,卿未免管得太多罢。”   一直犹犹豫豫不敢回过身来的周向乾捂住了面孔。这位大师兄头脑简单四肢亦不发达,这明显是在天机门地盘上,欧阳鹤朝人家客气都来不及,俞青轩竟然敢怼天机门大弟子。周向乾有时真是怀疑,欧阳鹤到底是看中了俞青轩哪一点,非得对他青睐有加。   若凤绮生在此,必然十分温和道:“自然是因为他眼睛被屎给糊了。”   幸好眼下凤绮生不在。   不。等等。   想到刚跳完崖或许此刻已到达山底的凤绮生,周向乾又想惨叫了。   天无心大约没想到,一个外来弟子,居然敢当他的面,反驳他。赵青便罢,好歹算条好汉,这人又是什么名堂。他扯扯嘴角,干脆走了过来。   “师弟?你说他?”   天无心剑柄冲周向乾一指。周向乾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衣领。   天无心又道:“我不管他过往是你师弟,还是师妹。如今他着我天机门服饰,便是我天机门弟子。是谁允许你,在天机门,我面前,欺侮我天机门弟子?”   俞青轩一下就给整懵了。   明明眼前之人是周向乾,他怂包包的三师弟,怎么一下变成天机门不能动的人了。有弟子凑上前,在天无心耳边轻语了一番,天无心打量了一下这个穿着有些贵气的年轻人,心中有了些数。道:“天字辈弟子,听地玄黄师叔调令。处理藏经阁走水之事。其余未有吩咐人等,练剑抄经,不得懈怠,去罢。”   身后一干弟子均应诺,四散而去。   天无心朝周向乾招招手:“你过来。”   天无心之前是怎么对赵青的,周向乾虽没瞧完整,大约也猜到一些。他早听闻天无心冷情无心,是个十分绝情的人。此刻明明不是他的弟子,却被他叫过去。周向乾觉得自己差不多已与死人无误了。他甚至绝望地想,倒不如直接应了俞青轩的喊话,随他去见欧阳鹤,说不定欧阳鹤还能怜惜一下这个三弟子。   周向乾艰难道:“我——”   “去将天武大殿扫净,下午武德师叔要讲经。”   “是——啊?”   天无心眉头一皱。   周向乾立马道:“是。马上就去。”   俞青轩不甘心:“周向乾!”   周向乾眼观鼻鼻观心,十分诚恳:“这位师兄,怕是认错了人。在下是玄字辈弟子。”说罢当着他的面就溜了,贼快。   俞青轩:“……”   天无心看了他一眼,提步便走。   俞青轩道:“喂,你叫什么名字!不如我们打一场!”   问他名字,还要与他打一场。天无心连看他一眼都懒得。   “尊下还是与欧阳盟主再勤修一段时日罢。”   说罢,提气纵起,飞身而去。身姿之轻盈,仿若闲鹤一般了。   周向乾料不到天无心竟然会如此没有眼力,误打误撞帮了他一把。正自窃喜。此时不逃何时才走。正欲脱下衣物偷偷下山,装作无事发生。便觉脖后一寒。   他一转身。   天机门大师兄似笑非笑望着他。   “……”周向乾想了想,讨好道,“大师兄?”   “周向乾。”   “师兄在叫谁?”   周向乾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无辜可爱。装傻之术,自然是向某人润物细无声的学来的。   天无心笑了下:“你知不知道,玄字辈的弟子,是叫我师叔的?”   周向乾:“……”   老子他妈的怎么知道你们的辈份!   欧阳然你个只管自己跳不带我一起跳的骗子!   崖下的凤教主,此刻正在悟冠华莲生所授内功心法,无暇顾及这位早已被抛却脑后的三师兄。他只是咦一声,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忘记了甚么事甚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周兄你不学好,武林盟要倒。 第23章 凤唳莲生(六)   天无心以擅闯天机门的名状,给了周向乾两个选择。乖乖扫天武大殿,或是,随他去见欧阳鹤。周向乾在心中默默权衡了两个选择,问:“我要扫多久?”   天无心道:“欧阳鹤何时走,你便扫到何时。”   周向乾:“……”这与直接走有何区别。   “自然有。”天机门大弟子笑起来比不笑还恐怖,“你们扰我天机门多少清静,总不能任你们不声不响,来去自由罢。”   周向乾自言自语:“那为何不让他去扫地。”   天无心冷冷道:“也可以。你去说。”   周向乾脖子一缩,便不说话了。不过扫几天地,几番衡量,还是能接受的。其实是他倒霉,俞青轩在天无心心情不悦时冲撞了他,偏偏碍于武林盟大弟子这层关系,不便与欧阳鹤交恶。如此,送上来的怂包三弟子,为何不能用来出出气呢?   欧阳鹤铁了心要见归长海,任门童委婉客气请他回去,他装聋作哑。   “雪大了。下山路不好走呢。”欧阳鹤喝了口热茶。茶叶是陈年毛尖,水是雪水。一口下肚,甘香留齿。他赞了声好茶,搁上茶杯,说,“还请小友回禀,就说老夫等得起。”   来者即是客,门童无法,便去回禀武德师叔。自天机老人过后,归长海执掌天机门时,就将天机门分内门与外门,天无心是内门大弟子,直接列于归长海座下。虽亦同门内弟子一般尊称归长海为祖师父,但其实是归长海亲自教导的了。武德掌外门弟子,门内尊称他一声师叔,其实他与归长海倒是隔了些份位。归长海闭关,琐事便由天无心打理,武德帮从。   彼时武德正在天武大殿讲经,听门童回禀,问了归长海意思,想了想说:“天机门与武林盟没有交恶的理由。他客气而来,我们不能失礼于人。你给他安排一间房舍住下。等这几日雪停放晴,再放人下山。至于门主见不见,不是你我能置喙的。随他机缘。”   门童应了是。转头便去找天无心了。   他去时,大师兄正在打坐。长剑置于双手,周身气流和缓。门童不敢打扰,只静等一旁,等天无心一个吐纳,睁开双眼,这才上前,将此事一番说道。天无心道:“既然师叔发话了,便随他意思。将空屋打扫两间出来,给他们住。”   他淡淡叮嘱:“除禁地不可随意走动,他处随他们去。你们只须警醒一些。有事及时回禀。”待门童应过,又道,“小周,你跟他去打扫客房。”   门童这才发觉,这里竟还有一个师兄,背对着他们在角落扫地。此刻闻天无心吩咐,浑身都抖了一下,不情不愿应了声是。   周向乾跟着门童,心中苦恼不已。但见此刻脱离了天无心视线,又一阵轻松。轻松之下,他便将周围好一阵打量,见松柏覆雪,经阁伟貌,领路门童梳了双髻,眉间点了朱砂,双目灵动,冰雪可爱,不禁心生亲近之意。   “你是哪一字辈的弟子?”   “回师兄,我们年纪尚小,还没分字辈。”门童答得规规矩矩。   这里其实有个疑问,十分明显。门童唤他师兄,唤天无心大师兄,又为何周向乾要唤天无心师叔呢?这明摆着是天无心驴他的。可惜周向乾没听出来。   周向乾只长长哦一声 ,心中暗想,此刻无人,门童年幼,若借口离开,想必他人也不设防。不如趁此机会便走了。到了山下,再装无事。若盟主问起,只推说欧阳然上山来了,至于为何还不下山,便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思来想去,都觉得此计甚妙。   为保险起见,随意地试探:“小师弟年纪虽小,剑法亦是卓然罢。”   门童笑道:“师兄谬赞了。”   “……”周向乾还真是谬赞,就是没想到对方这般说谬赞。   他随手指了指:“给师兄露一手?”   门童爽快道:“好说。”   说罢一道剑气过去,远处一块巨石轰然破碎。   还伸着手的周向乾:“……”   门童乖巧地眨着灵动的大眼睛:“门内不可弄出大动静,只好小试一番。师兄?”   他疑惑地看着这位眼生的师兄面如土色,仿佛忽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只能出言唤回对方神智,然而周向乾是不会再理他的了。他已十分绝望。   且不论天机门内如何暗潮涌动。观音崖底一如这周遭景色,青秀苍翠,鸟语雀鸣,十分安详。这几日,凤绮生与赵青,每日寅时便准时吐纳练功。冠华莲生在一旁指点。冠华莲生所授心经乃妙音心经。是他多年自创,非天机门内功。   凤绮生自不必说,赵青亦是聪慧之人,冠华莲生那套功法,虽说与鎏火神功互不相融,但其中内力流转、经脉相通之处,亦有大妙。天下内功,只要是至纯,练到一定境界,都是有相通之处的。鎏火神功属阳,妙音心经属阴。凤绮生所悟其运转妙处多时,这日从入定中醒来,忽然参透了一些过去修习鎏火神功时,艰涩难懂的地方。   就像眼前原为石壁固封的山洞,如何敲打亦破不了分毫。突然有一日,似石缝中射入了光线。大光明相,凤出涅槃。之前久久不能堪破的第八层心境,有了些松动。   看守观音崖的天机门弟子忽然咦一声,见崖底常年不散的云雾轻薄了些许,竟逐渐散开。谷中似有一道金光耀目。他眨眨双眼,心道莫非看错?可观音崖之事,便是多长了棵草,亦是大事。弟子不敢懈怠,连忙将此事去向天无心禀报。   便在凤绮生心境松动那一刻,冠华莲生忽然睁眼,看着在那打坐的瘦弱青年,若有所思。   他方才,心中竟有感悟。不知是否错觉。   冠华莲生略一沉吟,长身而起,双手一负,整个人便轻身飞起。他袍袖舒展,身形渐高渐远于古树之外,逐渐瞧不见了。   赵青将内功心法在体内运转三圈,便觉得周身轻松,内伤又好了几分。他长舒口气,睁开眼,就见到对面的教主含笑望着他。   “觉得如何?”   教主自认问得十分温婉。   可温婉的教主,向来是有问题的。   赵阁主斟酌着:“尚可。”同时心中暗暗戒备,不知教主要下甚么套来。   他等了半日,也不见教主有多余的话出来,自己反而忍不住了:“教主有事吩咐?”   “没有。”   “那——”   凤绮生叹道:“赵青。”   赵青凛然:“属下在。”   凤绮生站起身来,赵青随他起身,紧紧相随。一主一仆,漫步于丛野之中,竟是许久不见的惬意与闲适。教主道:“自本座将剑意阁分了你,你非公事不见本座。本座非公事不召见你。你与我二人,到底不比幼时,竟生疏了。有时本座想与你们亲近些,反不知如何时好。”   赵青连忙说:“属下惶恐了。”   凤绮生道:“你看刘戍和秦寿像相好吗?”   啊?   赵青一惊,努力回忆,这两人并无交好迹象啊。   凤绮生微笑道:“信你惶恐,还不如信他俩有一腿。”   “……”   赵青无奈:“教主,你何必以拆属下的台为乐呢。”   “你若能坦率一些,不要总与本座端着。本座自然不拆你台。”凤绮生循循善诱,“本座好话也说过了,亦不曾对你呼来喝去。你从哪里学的死板教条,要这个模样。”   赵青垂着脑袋不吭声,半晌才道:“晓得了。”   凤绮生见他低眉顺目,觉得心中舒坦不少,自认为将两人关系拉近了一些。   殊不知赵青无奈想到,若能亲近,谁不愿与教主亲近。只是你自说自话,亲近在面上,无情在心中,此刻亲近了,又有何用处呢?当日凤绮生说起柳夕雁时,赵青说他们是兔死狗烹的惺惺相惜。教主是真不懂的。   但是教主光长了个天妒地羡的好相貌,其实于感情一事,是个榆木脑袋的。柳夕雁那点心思光明正大在教主面前献了多年,对方不为之所动。赵青自问自己那点心思比不得柳夕雁,只有芝麻点大小,就不拿出来献丑。只像此刻一般,偷得浮生半日,即便不说话,能跟在教主身边,他亦十分满足了。   于是在这赵阁主自娱自乐的静谧时刻,就听教主道:“你那棵神琅草还在不在。”   神琅草?   赵青自怀中摸索,此物他一日不敢舍弃,道:“在。”   很好。   教主伸手:“给我。”   赵青便将那棵状同野草无异的救命药草交给他。   凤绮生拈量了一下,勾了勾嘴角:“寒单衣要的东西,可不如这草。”   顾叶青病于卧塌,寒单衣欲为他寻药。这事自凤绮生知道此草对他无用起,就一直被他翻了出来记在心里。眼下灵丹妙药在手,不用它与青罗门做做交易,还真是浪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回家。可能来不及写~提前打个招呼~ 第24章 凤唳莲生(七)   赵青看着凤绮生细细拨弄那棵草,忽然想起一事:“属下飞信给司徒瑛时,听闻欧阳鹤将要收义子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教主,您真的要当他义子?”   他先前一直没机会提起这事,如今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凤绮生皱眉道:“如何可能。”   “那——”   赵青张了张嘴,没有继续说下去。凤绮生却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甚么。要换回原来的躯体或许要用到水离珠,要用到水离珠便要去武林大会,去了武林大会一定会遇上欧阳鹤。如何利用现在的身份,凤绮生心中倒是有了一套计划。他还对那个欧阳鹤收养的孩子耿耿于怀。只是时机成熟前,他也不欲如何多说。   凤绮生只道:“这些事无须你操心。你内伤如何?”   赵青道:“已无大碍。”   “嗯。”教主寻思了一会,道,“本座就不去见阿瑛了。”他将那草交还给赵青,“你让他将这草制成药丸,要方便携带。再以本座名义,给青罗门去信一封。”   赵青接过神琅草,重新放入怀中:“顾叶青不问事,寒单衣不在门内。这信要给谁?”   凤绮生道:“信要往青罗门,东西你取后随身带着,亲手交给寒单衣。”   教主笑笑:“本座给他们这么大的人情。总得让顾叶青晓得,再让寒单衣亲手接着。不然便宜了他们。这人情可就不值钱了。”   拿人手短,青罗门收了他们的好处,总得礼尚往来。远无仇近无恨的,就交个朋友。凤绮生倒不指望这草救顾叶青一命,救他干甚么呢,这老头也不是甚么好心肠的人。不过若能吊他一口气,顺理成章把门主之位给寒单衣,这好处才到位。   至于天机门——   凤绮生沉思,可惜未能探听到欧阳鹤来此究竟有何目的。以前并未听说天机门与欧阳鹤有何渊源,归长海又是个不管事的。对了,他在山底这些日,周向乾不知是下山去了,还是与欧阳鹤撞上了。直到今时今日,教主才想起这位便宜三师兄来。   耳后风声起。   教主头略一偏,一枚松果就砸在了地上。   “……”   赵青自觉地将那猴子赶走了。   凤绮生沉着脸。天机门先不管,这山,他烧定了。   然而似乎用不着他动手,忽然林间惊起飞鸟无数。他与赵青四下顾去,心知或许是冠华莲生回来了,不过这人从来像鬼一样悄无声息,这回竟闹这么大动静?眼下教主还不知道,这动静,可不止这么一点呢。   欧阳鹤是个老人。一个老人,江湖上威望颇重的老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天机门地处五仪山,五仪山左右两座分别是神女峰与抱月峰。连起来,便是神女抱月,而五仪山,正好在神女抱月的中间。天机老人讲究天人和谐,因此左边的天武大殿名字虽英武,却是众弟子听经的地方。而右边弟子们切磋练剑的地方,则叫地坤堂。   天无心站在地坤堂的台阶之上,看着下方弟子练剑,听着门童回禀。   “欧阳鹤每日晨起练功,练完功喝茶,吃早点。吃完早点散步。散完步回去午睡。午睡完继续练功。然后再吃茶点。再散步。散完步吃——”   天无心止住他话头,皱起眉头:“依你意思,他吃完睡,睡完再吃。就这样?”   门童肯定道:“就这样。”   然后想了想:“他吃的还多。”   不但多,还挑剔。当然,主要挑剔的是他带来的小姐少爷。嫌这嫌那,一会说菜咸一会说菜淡。弄得做饭的弟子都要有意见了。   敢情这三个人跑到天机门蹭吃蹭喝来了。   “让他吃。”天无心平静地说,“他呆不了多久,武林盟的人还在山下。欧阳鹤不会置之不理。过不了几日,他便会回去了。”   门童问:“他要是不回呢?”   “那更好。”天无心说,“你找人下山,找到他的弟子,问他们要钱。”   门童眨了眨大眼睛:“以何名目哇。”   天无心道:“就说欧阳鹤与门主讨论要事,不便抽身。让他们留下银两,先行离去。他们三人,稍后就能赶来。他们若给,你便把银两收了,给厨房加菜。若不给,你自己想办法。”   门童道:“任何办法?”   天无心点头:“任何办法。”   门童噢一声,蹦走了,没蹦两步,又蹦了回来,真心实意夸奖:“大师兄,你好坏哦。”   天无心摸了摸他的头:“门规背出了么?”   “背出了。”门童乖巧道,“祖师父说,做人不能坑蒙拐骗,要行正事,结正果。”   天无心道:“这叫取之于人,用之于人。是为他们结善缘。”   “你听的很得意?”   最后一句话,便是朝另一个人说的了。   握着扫把偷听的人顿时收了笑意。   “天武大殿的地竟能扫到这里来。”天无心淡淡道,“那你便把客房也扫了。”   便在这时,后山一声轰然炸响,地动山摇,地坤大殿的弟子纷纷停下手中的剑,就连藏经阁看守经书的弟子,也都跑了出来。动静似乎是观音崖的。天无心想到先前弟子与他禀报的观音崖异象,心觉不妙。当下喝令:“清风与明月随我前去。其余人等不得擅离职守。”   说罢,他率两人飞身而去。   观音崖边先到的弟子已是震惊不已。轰响声确实自崖底而来,常年积漫在谷底的云雾忽然像被拨开了一样,消散殆尽不说,还仿若金光四射。待一切平静,观音崖终于露出了真容。底下苍翠尽显,遥遥凝结成一块碧绿。而山石险峻,怪石嶙峋。随着金光四起,仿佛有声音在谷底泛起涟漪。这声音悠然入耳,听久了竟目眩神迷,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天无心匆匆赶至崖边,便觉头一晕,连忙定下心神,呵住了明显神游天外的弟子们。   “早闻观音乃观,音。如今见识了。”   他一转头,欧阳鹤不知何时竟就站在身后。   原来观音崖得名,不止是因为山石天然似观音面佛,更是因为它的特殊结构,使其能发出独特的声响,迷惑住敌人。若不设防,定力轻些。来一双便晕一双。不慎误入,就别想着出来了。终年云雾掩盖住了这一点。而今日不知为何,又大白于世。   欧阳鹤摸着胡子,似是知道些什么,叹道:“观音在此,清莲何在呢。”   天无心瞪着他。   欧阳鹤道:“别瞪我。天机门的故人要来了。”   说罢,他伸手朝崖底一指。   天机门能有甚么故人。还是自观音崖底来。   天无心当然不信。   可下一秒,弟子们的惊呼声令他不得不回头。   但见山谷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他身着天机门服饰,一头青丝四散,脚下分明空无一物,却信步而来。待他落地,袖袍负手身后,眉眼寡淡,却冠华满京城。   所有人都被这忽然出现的人给惊呆了。   这人是谁?   但他们来不及去思考。   忽闻半空中如雷声炸起,有弟子跌跌撞撞跑来道:“大师兄!神女峰出,出事啦!”   不消他说,天无心木然道:“我已经知道了。”   因为空中一道艳丽的红霞犹如一道流星,遽然划破天空。这白皑皑雪山,硬生生被照红了半边天。天机门又出现了一个人。服饰华贵,比不上他容貌华贵。行事张扬,比不上他眉目张扬。鎏火教教主惜字如金,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这一日,一定是天机门运气很不好的一日。   早该死了的冠华莲生忽然从观音崖冒了出来。   应该在天湖山的鎏火教教主从神女峰飞了过来。   而终于被这动静闹来的归长海,就在众人眼巴巴的视线下,长叹了一声:“师兄。”   这不是最绝望的。   冠华莲生矜持地回了一句:“师弟。”   天无心:“……”他觉得自己一颗剑心,夸嚓裂了条缝。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天无心:等会儿,让我缓缓。   周向乾:让你叫我扫地扫地扫地! 第25章 凤唳莲生(八)   刘戍说过的,不能直视教主。容易闪瞎人眼。而如今的教主,周身气泽涌动,一头红发飞扬,衣饰暗线绣金,整个人夺目的仿佛发光的金蛋!   这颗金蛋邪魅一笑:“尔等跪下。”   意气风发,仿若天下在手,无人可挡。   但。   有人暴跳如雷。   赵青几乎快按不住要发彪的凤绮生。   对,凤绮生。   那位瘦弱的欧阳公子。   此刻被赵青死死按在角落。   赵青已经忘记有多久不曾见到教主勃然大怒的模样了。惹教主不开心是很惨的,可是如果此刻放教主出去,下场可能会更惨。别提在场全是高手,光欧阳鹤一巴掌,赵青一个拦不住,教主可能就暴毙了。他不想教主暴毙,谁知道教主暴毙后,又会变成谁。   “教主,您冷静点!”   凤绮生吸口气:“怎么冷静?啊?你告诉我?这个人!”他伸手指着那颗发光的金蛋,所有人都在看那颗金蛋。“这个人是谁?没有神琅草,他怎么醒的!”   呃——   赵青忽然心虚:“这个,草吧,还,还多采了一棵。”   教主停下动作,转头看他。   赵青硬着头皮:“让,让司徒先带下去。我就是,拖住天无心的。咳。”   “但没想到我们耽搁了这么久,可能阿瑛先用了。总之——”   “不用总之。”凤绮生一甩胳膊,阴恻恻道,“不管醒来的是何孤魂野鬼。杀了就行。”   赵青心惊肉跳:“不能啊教主!我们得先搞清楚他是谁!”   “他是谁!”   “不知道。”   “那就杀了。”   “不能啊教主!”   凤绮生忽然掐住赵青脖子:“赵阁主。你一直拦着本座,莫非,你不愿意本座归位?”   他此刻言语中阴仄必显,已有些过往不分。盛怒之下,任何人都开始怀疑起来。   凤绮生与赵青二人原本还在山下筹谋如何与司徒瑛联系,忽然就被落地的冠华莲生一只手一个人揪住脖领飞身直上观音崖。教主眼睁睁看着冠华莲生一步一踏就是十来丈。五仪峰顶已近在眼前,冠华莲生却中途将他们一扔,好险赵青反应迅速,他二人才不致于摔个头破血流。凤绮生还在与赵青说话:“他不是死都不上崖么?”   就见这位天机门祖师叔以一种极其惹人注目的方式,公然出现在了天机门。   凤教主:“……”这让先前一直利诱无果的他情何以堪。   到此为止还好。   直到教主看到自神女峰飞来的那个金光闪闪的人。十分熟悉的脸。   凤绮生素来喜怒很少形于色。他如今大发雷霆,其实是在赵青意料之外的。乍一见到活生生的教主站在面前时,赵青亦十分震惊,只是饶是他有千思万绪,也在身边人暴怒时给憋回了腹中,任何话都好,回头再说。   纵使欧阳然这身体无内力,盛怒之下的教主手劲亦是十分大。   赵青差点被他掐死,憋红了一张俊脸。他看眼前青年眼中红血丝蔓延,太阳穴鼓胀,心知凤绮生或许是真动了真火,一时激荡,才如此偏激。赵青虽不明白为何教主好端端的为何忽然性情大变,但不能教对方走火入魔才是真的。   并非行武之人会走火入魔。   普通人也会。只是普通人更奈不得这种气血逆行,易暴体而亡。   幸而普通人的身躯更受不得这种激烈的情绪。凤绮生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欲要脱体而出。心跳如打鼓,震得耳膜都在颤动。然后便是眼前五光十色,不知今昔何昔了。   赵青一把接住软倒的青年,这才松了口气。而后望向那个肆意昂扬的鎏火教教主,再看看怀里这个,心情十分复杂。就外表来看,那颗金蛋才是教主,可不知为何,眼下他抱住的这个瘦弱的青年,却更令他感觉亲近。   如果欧阳然是假,那他是谁。   如果欧阳然是真,那教主又是谁。   不论如何,眼下鎏火教教主公然挑衅天机门,是不得不通知刘戍他们前来处理了。   远水救不了近火。   司徒瑛呢?   赵青长眉快拧成了结。   天机门上的戏码精彩的不得了。   天机门下的弟子等得望穿秋水。   别说天机门前那条长长的阶梯上,一个人爬得要死要活。   可不正是司徒瑛。   他一边爬一边喃喃自语:“教主哇,从神女峰,到五仪山。你知道,这条路,我走得多辛苦吗?”想着想着悲从中来,一个不会武功不会飞,走路只能靠脚的人,真是太惨了。   欧阳鹤等了这么多日,等的就是冠华莲生。总算不负他所望,被他等到了。他微微一笑,暂且退至一旁,贴心地给这两位几十年不见的师兄弟让出了清静的位置。   归长海白发长须,脸如树皮,与青年正貌的冠华莲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天机门内弟子都十分年少,鲜少有知道这位祖师叔的。天无心都不知道,遑论他们。顿时窃窃私语一片。冠华莲生扫了眼这群小辈:“师弟,不介绍一下么。”   归长海年岁越高,越顾往昔,前不久他自参悟中醒来,忽然想起了冠华莲生步入观音崖那一日,决绝果断,一如他这位师兄以往作风,决绝来,决绝去,比天无心还无心。其实归长海知道,冠华莲生非是无心,只是视万物如无物,却比无心更绝情。   或许正是因为对过往的追思,才让他将赵青没拍死,却拍到了观音崖底。   归长海就是想看看,这位师兄,到底死了没有。   结果他果然是没死的。   还风华正茂。   归长海眉目一缓,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正欲开口。便听冠华莲生道:“罢了。多年不见,师弟你已老得连话也说不动了。”   本还想客气一下的归长海:“……”   冠华莲生直接迈步向前。   他每走一步,便说一句话,周围的弟子便如潮水一般退了一些。   “我乃冠华莲生。”   “天机老人大弟子。”   “归长海的师兄。”   “你们的祖师叔。”   “不必见礼。”   “尊我即可。”   “明白了?”   一步一脚印。门内弟子心惊胆战。武德赶来,目光复杂。   冠华莲生分他一眼,他入观音崖时,武德只是个门童,冠华莲生记性不好,除了归长海和天机老人,别人在他眼里长一个模样。他是分不清的。   他这般言行,在旁人眼中是狂妄。在归长海眼中,却知道这只是他心到口到。他是这样想的,便是这样说的。不觉得有任何不对之处。   天无心道:“祖师父!”   归长海一袖挥去,解了他们紧张之色:“领祖师叔下去歇息。他事随后再说。”   而眼下要解决的,却是另一位。   归长海眉目一凛,张口出去,便是内力传声:“鎏火教主,所来何事!”   一字一音,如锤入心。   在场除冠华莲生、欧阳鹤、天无心等几人之外,竟全数捂住了耳朵。   凤绮生在昏迷中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愉快。赵青捂住他耳朵,躲在一侧偷看场内情形。虽不知道那人是不是教主,但此刻显然不能坐视不理。说来怀里这位可能会生气,但场中那位如果有难,赵青仍要拼命去救的。不管内里蛋黄怎样,蛋壳他也是自家的嘛!   那位鎏火教主张狂一笑:“归门主,这五仪山,本座替你管管如何?”   这话,无异于当面扇人巴掌了。   虽然凤绮生心里或许是这样思量的,但毕竟从没有这般明目张胆的说过。赵青可谓是瞠目结舌。打架算甚么,一剑一吼一条命。关键是场上这位做的,都顶着鎏火教的名头,全得靠鎏火教在背后善后啊!天机门的抽气声都快大过风声了。   怀里的人□□一声似要醒来。   赵青心里一抖。   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的手刀劈在要醒之人的脖颈。   赵青心疼地转过头看是谁下的手。   蹲在一边看戏的周向乾收回手郑重道:“不客气。”   大约是因为这些天扫地扫多了,消耗了太多精力。他对欧阳然和赵青没死这件事竟然生不出半点惊讶的情绪了,只是有种他俩果然认识的恍然大悟感。欧阳然这个人看着一脸正气实则满腹坏水,这些天周向乾已经想的透透的。眼下见鎏火教主傲然立于众人之上,红发无风自动,不禁感慨了一句:“你不上去帮忙?”   在他看来,连采个药都能不顾生死,何况眼下呢。   赵青心情复杂:“过会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周向乾:如果我不拜欧阳鹤为师,或许就不会认识小师妹。不认识小师妹,就不会被她驱使。不被她驱使,就不会认识欧阳然,不认识欧阳然,就不会被诓上天机门。不上天机门,就不会各种被人威胁……%*7%【苦。 第26章 凤唳莲生(九)   不及归长海多话,冠华莲生先迈前了一步,他广袖一挥,便将天机门弟子全数挡在了身后。只身一人站在鎏火教主对面。   归长海道:“师兄。”   这个称呼每出一次,天无心一颗剑心便颤一次。他仍然受不了自家祖师父叫一个青年师兄的情景。长久以往,多听几遍,他要么心境加固一层,要么修行减退。不知是哪个结果。只是眼下来说,无心的心,是裂了缝的。   冠华莲生淡淡道:“你退下。”   一丝一毫也没给这个名满天下的天机门门主面子。   冠华莲生的武功,赵青比凤绮生知道的还要少,不曾见过他出手,但就在崖底看来,此人内力之厚深不可测。若他与凤绮生对上,赵青并不觉得自家教主能讨到甚么便宜。他此刻忧心忡忡。不知道这个天机门的祖师叔寡淡的表情下是何想法。   他总觉得冠华莲生往他所在之处看了一眼,不知是否错觉。   一旁周向乾看戏正精彩:“原来天机老人的大弟子,竟然这么年轻。”   赵青没好气道:“他比归长海年长。”   只是因所练武功的缘故,才这个模样。   周向乾哦然,重新说了一遍:“原来天机老人的大弟子,竟然看起来这么年轻。”   “……”   赵青似乎这才想起来,还不知这位姓甚名谁。看他着天机服饰,莫非也是天机门弟子。那躲在这里做甚么。难道想暗中偷袭?想到方才那记凌厉的手刀,赵青一下警惕起来。   周向乾又不是死的。常年浸淫师兄师弟与师妹的包围之中,对眼色再敏锐不过。当下察觉到这位剑意阁主顿起的杀心,不动声色蹲远了一些。他一点也不想和单挑了十三寨的秋水剑对上。“阁主莫要误会。我只是被迫在这扫地罢了。”   大约觉得这说服力还不够。   周向乾补充道:“其实我是这位欧阳兄弟的三师兄。你认识他么?你认识他罢。”   不然你抱他这么紧做甚么。   凤绮生没有提过他是和周向乾偷偷上山的。但是这位眉目平平的年轻人自称是教主的三师兄什么的,听着莫名觉得不愉快,总觉得被占了便宜呢。赵阁主低眉顺眼地想,教主没提过的人,应当不是重要的人。不是重要的人,不小心打一顿应当无碍。   正努力与凤绮生拉近距离,以博得剑意阁主好感的周向乾忽然觉得一阵发冷。他缩了缩脖子,奇怪。这风也停雪也停,鎏火神功气息周转,应当是个大暖炉,如何竟更冷了呢。   场中。   鎏火教主哂然道:“冠华莲生。你莫不是要为天机门出头不成。”   冠华莲生淡淡道:“不错。”   鎏火教主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他哈哈一笑:“竟还真是。”   “归长海陷你于弑师的不义之地。苦你大好年华于崖底无人问津。你不找他算账,竟还巴巴跑上来,情愿破誓,亦要与本座作对了。”   “无妨。”冠华莲生已经抬起了手,他的手修长有力。他不需要剑,因他本身已成了一把剑,招气则来,散气则去。“待我料理了你,再与他算账。”   经由鎏火教主口中道出的陈年旧事,在他心中竟掀不起半丝波澜。   冠华莲生不管此人是谁,亦不管他原本与天机门的恩怨。但他今日,能从观音崖飞身上了五仪峰,自然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他不能任由他人,行对天机门有害之事。   鎏火教主负于身后的手掌一张,赵青便眼尖地瞧见他掌心红光涌动了。   他二人均动了真格。   不妙。二十来岁的教主即便武功再好,绝然不是冠华莲生对手。何况他连鎏火神功的八层都还未突破。赵青眉心一跳,已不能坐视不管。   他看了眼怀中的青年,对周向乾道:“请你照顾好他。”   周向乾忽然被点名:“啊?”   下一刻怀中就被塞了一个人。   赵阁主说得十分客气:“若他少一根汗毛,我便要你好看。”   周向乾:“……”为何他最近总是在被人威胁。   赵青恋恋不舍,碰了碰凤绮生的额角,才似下了决心,眼神一变,抄起秋水剑就冲了出去。周向乾望望欧阳然,长叹口气,前一秒还在为心上人求药,下一刻就怀抱武林盟义子。魔教中人行事,当真令人费解。难道说,此心上人等于彼怀中人?   三师兄被自己天大的猜想给逗乐了。呵呵,如何可能呢。笑着笑着,额角冷汗渗了下来,渐渐笑不动了。不会罢,似乎很有可能。   “请二位住手。”   一触即发的氛围中,忽然冲进来一个人。   正准备看好戏的欧阳鹤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   赵青落至凤绮生身侧,唤了声:“教主。”   凤绮生瞧上去,似乎与往日并无二致。见赵青忽然出现,也不惊讶,也不好奇。连个眼神也没多给。他神情冷淡之时,是真冷淡的。见了他此刻冷漠的模样,赵青方知,原先的教主,算是往善解人意里去的了。   “剑意阁主?”   “赵青?”   “他竟然没死?”   在场弟子,多数见到那一日赵青与天无心对峙一幕,也亲眼见到赵青被打落悬崖,如今他竟然活生生出现在天机门,随了凤绮生一道,不禁令众人窃语纷纷。天无心诧异之余,不禁多看了归长海一眼。暗自忖思,莫非此人是祖师父手下留情?   赵青不管那些,只往凤绮生与冠华莲生中间一站,抱拳道:“在下是来谢过冠华莲生前辈救命之恩的。多亏前辈相救,我才能安然无恙。”   赵青是故意这么说的。虽然特地将冠华莲生扯出来,不大厚道。可事急从权,当下与天机门对上,着实不是好主意。他话语一出,果见门内弟子议论声更大。如此一来,一个原该已死之人出现在此,倒也合情合理。若是有冠华莲生相救,确实无甚不可能。   俞青轩幸灾乐祸:“救一个,杀一个,倒真是随心所欲地很。”   欧阳鹤道:“轩儿。”   “徒儿在。”   “闭嘴。”   “……”   可他所说不错。天无心看向冠华莲生的眼神已充满怀疑。   冠华莲生道:“救你,与杀他。并无不同。你若帮他,照杀不误。”   可见不管他与归长海二人之间有何恩怨,在面对外人时,确以天机门为重的。   赵青待要再说,肩膀却被人随意但强硬地拨了开来,他不必回头看,便知是凤绮生。悄然传声道:“教主?您为何在此处。秦寿他们在吗?”   “本座为何在此,赵阁主不知?”   凤绮生似笑非笑。赵青一激灵,突然想起,确实是他与司徒瑛两个人将凤绮生运到神女峰的。经赵青一搅和,凤绮生掌中鎏火烟消云散。赵青注意到此节,暗中看了周向乾那边一眼,心中忽然生起一个大胆的想法。   “得罪了。”   说罢。赵青迅速点住凤绮生周身大穴,挟起他便飞身而去。   身后众人皆被抛在后。   而教主华贵的容颜近在咫尺。   赵青心道,赌对了。   且不论此人是否真是凤绮生。这人自昏迷中刚醒来,根本没有看上去的强势。说是说不通的,还是直接携了人去找司徒瑛,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心里念叨,冒犯也好,抗命也罢,干都干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底。横竖吃一顿罚。幸好李正风不在,不然又要干嚎了。   这头,周向乾心惊胆战地看着欧阳小师弟终于还是醒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向乾将那只手缩回去,干笑了两声:“我绝没有敲晕你的意思。”   凤绮生头痛欲裂,冠华莲生与自己在场中对峙的记忆在脑中交替出现,混乱地很。他按着头,分辨着真真假假,只问了一句:“赵青呢?”   “带着凤教主飞走啦。”   凤绮生一顿:“你再说一次。”   三师兄十分天真可爱:“剑意阁主,带着鎏火教主,飞走啦。”   “幸好他们走的快。不然若等两人动起手,这片的房子倒要塌了。”   说罢,周向乾见欧阳师弟脸色铁青,阴沉到仿若下一刻便是电闪雷鸣,顿时很识时务,闭上了嘴。毕竟他方才还在心中猜测这剑意阁主和小师弟是不是有一腿,眼下疑似有一腿的人,就带着另一个男人跑了。而小师弟还为剑意阁主跳过崖呢。这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无论从外表还是武功,自家师弟似乎都不是魔教头头的对手。   “你也,咳,不要想多了。活着就很好。”毕竟大难不死,总有后福。   周向乾干巴巴地安慰道。   作者有话要说:   论,自己被自己NTR的心情。   周兄啊,你可以去编八卦小报了。一揪一个准。 第27章 凤唳莲生(十)   见不到自己的脸在眼前乱晃,那股无名的怒火倒也消退了几分。只是,无缘无故被人拎上山,打乱了原有计划。猝不及妨见到自己那副躯壳招摇过市。恍然惊觉自己的属下和那个冒牌货背弃自己而去。这种种加起来,教主心情可谓是十分恶劣。   方才发生了甚么,他全然不知,好在,眼下身边就有一个再好不过的见证人。   教主看了看周向乾,对方正拄着个大扫把,全神贯注看戏。   “你这几日一直在天机门?”   周向乾听到问话方回过神,这才记起自己处境,心头委屈就涌了上来:“可不是!”   他将天无心如何欺负他的事絮絮叨叨全数道出,似乎忘记眼前这人才是罪魁祸首,而不是要替他出头之人。“他简直过份。”   凤绮生听着略有些无语:“你可以跑啊。”   “我倒是想跑,我跑不掉啊。你不知道那个门童武功有多好——”   “你现在便能跑。”   “我——哎?”   周向乾愣住了,一想,是啊。眼下天机门自己内部都一摊混水,拎不清楚,谁还来关注他?此时不跑,便真是傻了。“你说得不错。”他二话不说,一丢扫把,转身就跑。   “站住。”   教主一把拉住他衣领。“等本,等我一起。”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总算是轮到别人求他一次。   周向乾忽然心中涌起一股快意的感觉。“你跳崖的时候,问过我了么?如今你想下山,倒记得找我了。来,说师兄我错了,我便带你下去。”   “……”   凤绮生看着他,面无表情,直把周向乾盯得心里惴惴,寻思要不算了罢。便听凤绮生道:“你知道,寻常人喊话能有多大声么?”   周向乾谨慎道:“一般罢。”   教主便试给他听了:“欧阳——”   鹤字还在嘴里,便教扑上来的周向乾给捂紧了嘴巴。   “行行行。我可求求你了,别生事,行吗?走罢走罢。”   周向乾立马就认输了。祖宗,您是祖宗!我服还不成么!   二人走得匆匆忙忙,大约弟子全数去了后头,前面没几个人。周向乾一边走,一边告诉凤绮生,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说到冠华莲生那段旧事时,他忍不住感慨:“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同门相残,当真是削骨剔肉之痛了。”   教主听闻冠华莲生那段旧事,也皱紧了眉头。   并非他觉得如何痛。   而是,他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位鎏火教主是如何得知的。想到冠华莲生忽然改变的主意,他道:“冠华莲生此番亲身上阵,是为解天机门之困?莫非他知道要发生甚么事。”   周向乾道:“瞧着是有这么些意思。嗨,他都百年不老了,比寻常人多知道些甚么,也不稀奇。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容貌不老之人,若告诉我他不是人,我也不惊讶了。”   教主扯了扯嘴角:“那我便告诉你,我不是人。”   周向乾一个踉跄,将自己绊了下。   “如何你竟能认为一人摔下万丈深渊,还完好如初站你面前?”   教主欣赏完周向乾的变脸,才徐徐道:“驴你的。”   周向乾:“……”他现在将人扔下山去,不知可不可行。   从后山进,前山出。倒也算是一个轮回,有始有终,不走回头路。   清心道上不是他们走的。若习武之人下山,自然有更轻快的方法。教主伏在周向乾身上,一心记挂着赵青的去向,正往山下去之时,瞥见那一千八百二十八级台阶上,竟有个黑色的小点。这自然是个人。一个迈着双腿去爬阶梯的人。   “等等。”   周向乾被他猛然一呵,丹田一口气差些就散了开来:“做甚么?”   凤绮生紧紧盯着那个黑色人影,道:“见到台阶上的人么。离近一些。”   周向乾道:“你说悄悄下山,不叫人发觉。怎么主动去招惹别人。”   凤绮生不欲与他废话,他已认出这人正是司徒瑛。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原正便想去神女峰将人堵上一堵。想不到司徒瑛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再好不过。   教主道:“好了,我们就此分道扬镳罢。”   分手如此之快。   周向乾有些不信:“……当真?”   凤绮生原想将人就此赶下山,少些瓜葛。但忽然想起一事,定定神换了副神情,再开口时便是和颜悦色了:“自然是开玩笑的。”   他竟然忘记了,司徒瑛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若周向乾走了,谁来驼他二人下山?似司徒瑛一般气喘吁吁再走下去,可谓是下下之策了。   诚然这般打算,教主当然不会叫周师兄知道。他只是微笑道:“周兄如此劳苦,不若在此歇歇。我去见个故友,稍后再一起走。你放心,周兄为我在天机门忍耐这许多天,临到最后,我一定不会叫你难做。”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很贴心,难得可贵的贴心。   周向乾一颗老心熨帖了,很是大方:“师弟知道便好。”   这时,司徒瑛离他们也不过只有二十来步的距离了。这一千八百二十八级的台阶,他走了已有七百二十五。快走到八百十,司徒瑛察觉上方有人。他心道,莫非天机门还派人迎接的,如此好客。这一抬头,就见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负手站在台阶上,瞧着他,叫了一句。   “阿瑛。”   司徒瑛:“……”   这人谁?   要说起司徒瑛,这可又是一卷长长的汗泪史。原先他与赵青汇合后,一路北上,走得好好的,千辛万苦将昏迷着的凤绮生送进神女峰脚下一处冰寒之地。而后二人前后脚偷上五仪山采摘神琅草。赵青早前便踩点试探了好几回,有了八分把握才带他上山。二人说好,司徒瑛先走,赵青随后。可司徒瑛取完草,又历尽千辛万苦下了山,等了好几日,也不见赵青赶来。他心知此行有变,赵青有难。但也只能干焦心。   眼见神琅草日渐干瘪,想效用一日不如一日。司徒瑛心一横,来不及与赵青商定,径直替凤绮生诊过脉后,将草研末,给他服了下去。司徒瑛替凤绮生诊脉之时,便猜测对方或许是因练功走火入魔,使经脉逆行,有散功之象。传闻神琅草有聚魂之效,此效是真是假,世上之人甚少得知,但它可医死人肉白骨,却是真的。   一帖药下去,很快便见了效。   司徒瑛欣慰地见着教主徐徐睁开了双眼,不禁喜悦道:“教主。”   他本以为,或许还要与凤绮生解释一通,可凤绮生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是坐起来,运功调息了一柱香,便忽然飞身离去。司徒瑛眼睁睁看着凤绮生往五仪山而去,追也追不上。他心想,莫非教主于冥冥之中,知道赵阁主为他取药殒命,竟要上门寻仇?   不妥啊。   大大的不妥。   而直到教主醒来,离去到此刻。   司徒瑛,亦不过追到这一途。   山高水远,遥遥无期。   这路程,还很长啊。   凤教主见家里这位瘦弱的大夫只是瞧了他一眼,竟视他如无物,兀自走自己的路。这才记起。他鎏火教的人,在外似乎都这幅德行,狂妄地很。不爱理人的。   他只能又说了一遍:“阿瑛。鸡鸣之前,包裹送行,你还记不记得。”   教主这话,说的是他下山之时,嘱咐司徒瑛给赵青送行之事。   司徒瑛皱起了眉头。   因周向乾就在不远处,凤绮生不便说得过于明白,只能含糊隐晦,期盼司徒瑛能懂。毕竟他与赵青坦白时,根本没解释上半句话,对方就信了。   他见司徒瑛总算停下来,正面一阵打量,便想再更进一步。   “你知道,半夜在湖边拍蚊子的是谁么?”   刘戍大半夜在湖边打蚊子,经由秦寿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已传遍教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司徒瑛自然也知道。而能得刘戍如此相待的,也只有一人。   司徒瑛是个聪明人,他不但皱起了眉头,还眯起了眼睛。   “你——”   教主耐心等着。   “笑一个给我看看。”   “……”   教主眉一挑。   这个表情,便很熟悉了。   司徒瑛慎重道:“不必了。我们详谈。”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这日,鎏火教的留守儿童们,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刘戍望着远方,喃喃道:教主何时才出关。   秦寿道:嗨,教主想何时便何时。你想他了?   刘戍深沉脸:想他不要给我惹麻烦。   注:因为天机门地处偏远,且知情人都各怀鬼胎的关系,那尚未闹起来的闹事,还没传到鎏火教耳中 第28章 破茧归一(一)   详谈容易,下山难。   可教主有周师兄啊。   凤绮生给司徒瑛介绍:“这位是武林盟的弟子。欧阳鹤的三徒弟。”   司徒瑛便抱拳:“久仰。”   凤绮生又道:“周兄。这位是我旧友。司徒瑛。他不是江湖中人。”只是我魔教中人。   司徒瑛的名字,江湖上是没人知道的。即便是告诉给周向乾听,他也联想不到鎏火教的头上。此刻周向乾看着这蓝衣青年亲切的模样,便涌上一种惜玉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在江湖闯荡久了,险恶的人心见多了。难得见着不涉江湖事的人,便难免想关照一些。   周向乾劝道:“司徒兄弟一个文弱书生,上山做甚。山上在打架,乱得很。”   司徒瑛道:“我见山上多丹药,就想去长长见识。”   “药草无心人有心。天机门鱼龙混杂。魔教头头才走不久。这世道险恶,司徒兄弟还是要当心些好。”周向乾感慨着。或许是想到自己多年来在江湖混迹的不易,话语真心了些。   司徒瑛看看他:“……”   险恶人心似乎就呆在他身边罢。   凤绮生解释道:“周兄是个好人。”   司徒瑛赞同地点点头。   前有良人苦心相劝,司徒瑛便哦一声:“那我不上去了。”   要打的架没打起来,要见的人已经走了,这山上便确实毫无去意可言。   “不如麻烦这位大侠,好心送我一程?”司徒瑛诚恳道,“腿爬酸了。”   给自己揽了一桩差事的周大侠:“……”   这种理所当然的调调,为何听起来如此熟悉呢。   待下得山去,寻了处清静地。司徒瑛才与凤绮生正色道:“不知阁下哪厅兄弟?”   饶是他聪明,最多能想到这或许是他鎏火弟子,万万想不到是教主本人的。   凤绮生不慌不忙,先看了眼兀自走远去寻武林盟弟子汇合的周向乾,方轻声说:“厅内兄弟唤你阿瑛?”   当然不会。只会恭敬地叫他司徒大夫。一如刘戍只会为一人拍蚊子,这全教上下,叫他阿瑛的,也只有一个。柳夕雁唤他司徒瑛,赵青唤他司徒。联系到方才从对方面上看出的熟悉神色,司徒瑛踌躇着,不敢立马应答。   凤绮生道:“我知此事听来匪夷所思。事实便是如此,由不得你不信。”   可教主就在司徒瑛眼前醒来,亦是事实。   凤绮生淡淡道:“赵青一直与我在一处,待他回来,你可问他。”   司徒瑛这才开口:“他人呢?”   凤绮生顿了顿,才道:“带着人跑了。”   可依他所想,换了他是赵青,确实也会冲出去。忠心护主,情理之中。而赵青将那个自己带走,确实是个办法。若任由鎏火教主挑衅天机门,后果难料。   司徒瑛忖度道:“赵青不会乱走。必是寻我而去。可他又不知道我会来此。或许,那处可以前往一见。”   凤绮生道:“你是说原先你们在神女峰的落脚点?”   司徒瑛点头:“不错。”   凤绮生沉吟道:“也好。我与你同去。此人须尽快解决。”他说的,自然是被司徒瑛救醒的那一位教主,不知牛鬼蛇神。   司徒瑛道:“方才那位武林盟弟子,要杀了么?”   凤绮生还没说话,便见周向乾匆匆忙忙赶来,神色凝重。   “盟主留下的人都不见了。”   凤绮生心想,此去上山呆了不少于□□日,他们先行离去也在情理之中。总不能守着这座空山天长地久罢。走了正好,方便他单独行事。   教主心中窃喜,话出口毕竟不是这样说的,假模假意道:“许是盟主令他们先走。你不必担忧,现在赶上,或许还来得及。”   周向乾神情有些古怪,原先想要说些甚么的,话到嘴边却闭上了。原来,他是忽然想到那时天无心令天机弟子下山去问武林盟讨钱,还令他们走人。这竟然不是玩笑话!   教主无心与他纠缠,与司徒瑛略一颔首。司徒瑛便在前头带路,他二人准备走了。   不料身后多了个尾巴。   “你们去哪?”   “与你无关。”   又行了一段。   司徒瑛停下,周向乾也停下了。   凤绮生蹙眉:“你不去跟着武林盟的人?”   周向乾理直气壮:“武林盟少主在这,我当然是跟着小师弟走。”   与这位怂巴巴的三师兄相处几日,凤绮生对他的脾性还是有些了解的。虽怂,却也难缠。固然傻,小聪明却还是不少。但要说到老谋深算,那可真算不上。他遇见司徒瑛后,便想甩掉周向乾。原先还以为武林盟不在正好是个说法,想不到对方竟全然不顾。早前那副如何如何不能被师父发现的畏缩样,此刻倒全抛了。   教主与他说不通,不耐烦道:“随你罢。”   司徒瑛顿了顿:“周兄,到时你想走也走不了,可别后悔。”若此人一意孤行,硬把黑鹰当白兔,进了虎豹之穴,可不是他想抽身便能抽身的了。别说赵意一柄秋水剑横在那,就是他本人,多的是瓶瓶罐罐,放倒一个人,还是很方便的。   周向乾耿着脖子:“不走。”心中嘀咕,若此刻放任欧阳然离去,他才要后悔。到时原先的大队没跟上,要看的小师弟又没看好,他怎么和欧阳鹤作交待。何况这小师弟看上去一肚子坏水,他倒要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   神女峰距此不远,原就与五仪山相连,只所属不同山段。   以他三人脚程,加之司徒瑛熟悉路段,挑了近路左弯右拐,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神女峰脚下。司徒瑛说:“快到了。”余光瞟至身侧,见余下二人皆脸不红气不喘,心下揣度。周向乾便罢,习武之人。这位自称教主之人,竟也尚可。   他一小瓶软筋散藏在袖中,只等情况不对便洒出去。   原来司徒瑛还是心中戒备,留了一手的。   凤绮生经崖下与赵青一道修习了冠华莲生所授心法,初时不觉,待到这时,便察觉出好处来了。行那么半天,毫不费力。他心中颇酸,若本座往日,这等路程算甚么。弹指便到。   “望赵阁主确在。”   “他那么傻,应当是回此处。”凤绮生暗道,只要他治得住本座。   周向乾听了半天:“赵阁主?赵青?你们为何要找魔教中人?”   教主自鼻中轻哼一声。   司徒瑛笑眯眯道:“周兄来了便知。”   周向乾暗想,看来这趟他确实该来。与魔教中人有关的事,自然是大事。他又想到,欧阳小师弟与这赵青是跳崖的交情,如今要去寻,倒也想得通了。只是不知道欧阳鹤知道不知道,他收的义子,与魔教牵扯不清呢?   如果能通过欧阳小师弟,将剑意阁主劝至武林盟为其所用,可谓是大功一件了。   周向乾忽然兴奋起来。   司徒瑛:“……他怎么走得这么快?”   凤绮生道:“想太多了罢。”   他们此刻已快到那处,司徒瑛却忽然停了下来:“二位稍待,我先去瞧瞧。”   凤绮生心知他在心中防着自己,却不生气。出入言行谨慎细微,原就当如此。他对司徒瑛的处理很满意,反而对赵青很不满意,说甚么信甚么,甚么时候被坑了都不知道。哦,也对,他若是知道,便不会沦到被打下山崖这么个下场。   司徒瑛匆匆绕过山石,尚未进山洞,便听到了人声。他心下一松,赵青果然是在这里的。只是这山洞中,似乎还不止一人。他听得赵青略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你给我松手!”   司徒瑛心下奇怪。   另一人当是教主罢。   可赵青怎么敢与教主这般说话?   他道:“赵阁主么?”人便迈了进去。   此处乃神女峰心眼,内藏玄冰,愈往里愈觉寒意。他几经弯绕,里头的人就出现在眼前。   果然是赵青与教主。   “怎么回——”   司徒瑛话未说完,便似哑了一般。   赵青俊脸上满是懊恼。   而教主便就如此,似乎不开心被人甩开,站在那一跺脚,嘤了一声。   “……”司徒瑛扶住墙。   他,他有些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卦小报:   说是心中的日月光通俗点来说就是男神。   男神换壳不换芯还好。   绝望的是不换壳换芯。   阁主崩溃脸:我的男神怎么会变成这样!   EMMMMMM 第29章 破茧归一(二)   处理阁内事务时,赵青也曾经去过一些风月馆。寻常娇羞女子,绰约的身段一婉尔,嘤咛一声倒也算是美人□□,海棠掩面半遮羞。或是某些特殊癖好下的男子,经过□□,那言行举止,勉强也过得去。总之无论如何不会是眼前的模样。   那一跺脚,一扭身,一声嘤咛。   赵阁主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疼,大概内伤又犯了。   说来也苦,被司徒瑛料中,赵青那时赌上一赌,携凤绮生出了天机门,左思右想无路可去,只能往神女峰去找司徒瑛。结果到了地方,司徒瑛却不在。赵青无法,见教主沉默不语,担心他不知身体恢复的如何,只能道一声得罪,解了凤绮生周身大穴。   他这点穴手法十分独特,乃鎏火教一脉相传,寻常移穴解不了。   凤绮生重获自由,看着低头认罚的赵青,眸光闪动,声音微冷:“本座教你的点穴手法,你用来对付本座。当真是好,好得很。”   他一字一句,竟全数是教主言谈之姿。联想起山上那位,赵青愈发糊涂。但他好在脑子还算灵光,不敢提出质疑,只应承道:“属下不敢,实是事出突然。”   凤绮生嗯一声,往前行一步,白底银缎的靴子就映到了赵青的眼底。赵青没有抬头,就听对方轻巧道:“念你为本座舍命取药,其他的事,本座便不与你计较了。”   他竟果然知道。   “走罢。回鎏火教。”   赵青来不及疑惑,蓦然开口:“不去武林盟了?”   “去。当然去。”凤绮生淡淡道,“不过,本座要光明正大去。”   这里的山洞壁上覆了寒霜,细碎的冰屑渐融化了坚硬的外壳,显出晶莹,然后滴嗒落在地上,惊醒了大脑飞速旋转中的赵青。他才猛然惊觉,这洞内的温度,似是高了一些。再看去,却是教主不知何时运起了鎏火教的内功。他衣衫无风自动,连带着眼眸之中,也映上一层淡淡的暖融色,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赵青一惊:“教主?”   他认定先前凤绮生是因为练功过度才出的岔子,眼下凤绮生只要一运功,他就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迎上前,就怕对方又有事。   赵青与凤绮生相处十多年,这点直觉还是有的。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下一秒,教主就像变了个人,怯怯望着他:“你是谁啊。”   十分之无辜纯良。   赵青:“……”   这话,问得,很好。   洛水有神人,倚窗凭栏,空惹愁思。凤绮生貌好不错,却是威严与气势并重,强大的气场通常令人生不出旖旎之心,反而满心敬畏。换言之,即便他容颜满天下,他亦是个男人。一个强大的男人。身高八尺,体型修长。绝对与柔弱沾不上边。   而在赵青心中,教主就是一轮耀日,是他毕生的光明,心之所向。他愿为此臣服,交托自己的性命与忠诚。可是他心中的太阳,此刻却柔柔弱弱扭着手,满目惊惶,仿若一只兔子。   还不是小兔子。   因为教主不小。   他很大。   卿能明白,内伤的心情么——   司徒瑛明白。   因为他也快内伤了。   大约是被赵青教训过,这位教主自己认为的。所以他垂着头,面上满是委屈与害怕,抿着嘴不说话。赵青没敢仔细看,说不得那眼中还带着泪花。他正震惊中,乍然见到司徒瑛,仿佛看到了亲人,抓住了救星。几个大步跨过来:“司徒!”   司徒瑛抽搐着嘴角:“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教主先前好好的,忽然运起鎏火心法,便成这样了。”   司徒瑛过去,抓起凤绮生手腕,不料对方当他是个坏人,嘤咛一声一扭,便躲开了。   这,场面就有些尴尬。   欧阳然发誓他只是轻轻一躲。   谁让这具身体武功素质太好。   眼前两个男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黑衣的那个十分英俊,蓝衣服的那个很是瘦弱,面上那丝愕然恰到好处,正是他向来欲效仿的类型。总之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和欧阳叔父同行那一刻,行至半路有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杀出。他不懂武功,只知害怕的要躲。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他就被推向了战圈。而后,就觉得身上似要痛得四分五裂一般,不醒人事了。   再醒来,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面对着一个,不,两个不认识的男人。   被打得一掌很痛,这里又很冷,对面的人看起来还很坏。   种种委屈涌上心头,欧阳然更难过了:“好痛。”   然后他就看到对面那两个人,表情愈加扭曲。   司徒瑛到底比赵青冷静的快。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然小声道:“欧阳然。”   奈何他声音实在太小,仿若蚊子蝇蝇。司徒瑛听不见,赵青却听见了。他心中大叫,竟然!这人竟然是欧阳然!莫非教主所在身躯原本该在的人是他?先前说过,鎏火教中确有记载神魂离体之事,因此赵青轻而易举便接受了凤绮生的说辞。夜深人静之时,赵青也曾忖度过,若欧阳然此身是凤绮生,那欧阳然这个人,便是不存在的么?   现下有了解答。   这二人,竟是互换了。   可先前的教主,分明问答都很正常。却是在他动用了鎏火神功后,才又换了个模样。   赵青沉下心,不,倒也并非完全正常,只是较之于往昔教主,愈加冷情罢了。   他正苦思其中缘由,肋间却教人一撞。正是司徒瑛。   司徒瑛想的就简单了:“我遇到一人,自称教主,他说问你便知。你——”   他一个眼神,赵青便了解他未尽的话语。   “确是如此。如我所料不错。此人本身,当是你方才见的那人。而那人,暂且才是教主。”   赵青寥寥几句话将这几日的情形,简单叙述了一遍,连带着将水离珠一事一并托出。话毕看着司徒瑛扶着脑袋的模样,顿了顿:“你还好罢?”   司徒瑛道:“你倒接受的快。”   赵青苦笑:“我也想扶一下脑袋,当时并未给我这个机会。”   那头,欧阳然只听到欧阳鹤三个字,好奇道:“你们认识我叔父?”   “你说欧阳鹤?”赵青面无表情道,“那是你爹。”   欧阳然并未看过自己长相,隐约觉得自己有些不同,司徒瑛让他坐下,他见对方没有恶意,就乖乖坐了。赵青见司徒瑛把过脉,紧张道:“如何?”   司徒瑛沉吟:“脉像平和,较之于教主昏迷时,好了许多。”   “此事如何处置,须得问过教主。”司徒瑛放下欧阳然手腕,将衣袖替他掖好,想到这中间种种,不禁一声长叹,“天宗密卷虽有小记,然百年来不曾有过此类情形。我虽治病医人,对此事,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赵青道:“既有所记,便合乎情理。不愁无法。教主无事便是最好的。只是我看这事瞒不了教内多久。正风密信与我,柳阁主已起了疑心,在教内多次试探了。”   “柳夕雁与教主关系密切。要瞒他这么多日,确实难。”   司徒瑛深以为然:“再商量罢。”   他二人说了半日,司徒瑛忽然一拍大腿:“不好。”   他竟然将等在外头的凤绮生与周向乾忘了个精光。   听司徒瑛如此道来,赵青当即立断道:“我去见他。”   话音刚落,洞口便传来了一道平淡的声音:“见甚么。”   原来是凤绮生等了半日不见司徒瑛归来,亲自寻上前来了。   一直呆在那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欧阳然心中疑惑,这个声音为何听起来十分耳熟?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卦小报:   在很久以后的一天,刘戍八卦起当时□□。   在场四人,一人他不敢问,一人他问不着,一人他压根没记得,剩下的,就只有瘦弱好说话的司徒大夫。司徒瑛正抱着一堆要浆洗的衣服。   他听刘戍这般问时,想了想:“就好比左使在朝你撒娇——”   刘戍脑补了一下,瞬间生无可恋脸。   虎背熊腰的浪漫。   可怕。 第30章 破茧归一(三)   司徒瑛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面上的皮都绷紧了。赵青大呼失策,教主先前在天机门时就已暴跳如雷,若见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娘娘腔的模样,岂非要气死。   “教——”   他攥紧秋水剑,嗓子眼中,只蹦出了一个字。   “你?”   乍一见到凤绮生,欧阳然就激动地跳了起来。任谁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站在自己面前,都要跳的。他连声音都拔尖了些许。可教主的声音——毕竟不尖。   场上三人便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惊恐万分:“你,你这人,怎么和我长一样。”   雄辩需得事实战胜。司徒瑛默默将赵青的秋水剑□□,凑到欧阳然面前。   碧水映苍穹,剑身通明,纤毫必现。欧阳然便在这剑身上,瞧见了那张冠绝天下的脸。   他嗫嚅了几下。   不负众望地,叫了出来。低沉低沉的。   凤绮生自到起,便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此刻视线从站着的两人身上,终于挪到了坐着的人身上。良久良久,长长的哦了一声。   他走到欧阳然面前。   伸出手。   赵青按住剑柄,差点就要冲上去按住教主。   他怕这个凤绮生一不小心就把那个自己给宰了。或者是那个凤绮生一不小心把这个教主给拍死了。然后他就看到教主一巴掌拍晕了欧阳然。   赵青:“……”   司徒瑛:“……”他忽然很想出去和那位周师兄聊聊天。   凤绮生没有赵青想象中的暴躁,或许是他在来神女峰的途中,经过天机门这一闹,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原就该冷静,冷静才是他。   赵青艰难地将他带着教主来到神女峰之后的事全数告诉凤绮生。凤绮生若有所思,回头问司徒瑛:“你以为,本座醒来,是否因为神琅草。”   司徒瑛谨慎道:“很大可能。”   “看来这草药果然有些用处。”   凤绮生令赵青将另一颗神琅草取出交给司徒瑛:“制成药丸。本座有用。”   司徒瑛当然不会拒绝,接过后道:“抱歉,都是因为我思虑不周——”   凤绮生止住他的话:“无妨,此事怪不了任何人。只是,为何他会出现两种性格。你以为,此人言行是否为他人假扮?”他问的是赵青,因为只有赵青接触过醒来的凤绮生。而他说的此人,自然是指自己。   赵青恭敬道:“恕属下眼拙。可教主威武,不是寻常人装模作样就像的。”   赵青眼力,实际是不错的。他说看不出差别,那便是真看不出。凤绮生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神魂离体,届时换回便可。如今却似麻烦了一些。前世有这个情况么?印象中,并没有。不过他上辈子,也没有下山。武林盟攻打鎏火教时,他还在闭关。自关卡中强行而出击败了欧阳鹤,也是他运气好,非但没有入魔,反而破了第八重关卡。   凤绮生沉思,出事之前,他也是在参悟八层关卡,而今自己的壳子亦是运过功后,方出了岔子。莫非真与他修习的第八层鎏火神功有关?   司徒瑛道:“天宗密卷记载之事多千奇百怪,我去找一找,或许能寻得解决之法。”   凤绮生摆摆手,沉吟:“或许——罢了,你去查。”   司徒瑛应是。   赵青上前一步,将李正风与他说的柳夕雁一事禀告给凤绮生。   凤绮生丝毫不意外:“依夕雁的性格,早晚有这一天。”   事已至此,教主向来不是一个叹息后悔往回看的人。冠华莲生虽将水离珠说得十分神秘,可这究竟是个甚么东西,他没见过,也不知道用法。原本他想独自前往武林盟,现下他改了想法。他招手,令赵青附耳过来:“通知刘戍,说,本座出关了。已前往武林大会。令他率人与本座在雁霞山汇合。本座要光明正大参与武林大会。”   这话,是赵青第二次听到。方才他是在坐着那位教主嘴中听到的。赵青不禁往倒在那的教主看了一眼。心中再次疑惑起来,这两位教主,当真是两个人?   司徒瑛聪慧,一下明白凤绮生心中打算:“教主想物尽其用,令此人坐镇?”   赵青道:“此人忸怩,姿态矫作,怕是不妥罢。”   凤绮生痛快道:“这便交给你办。本座只要他听话。”   司徒瑛很适时地往赵青手里塞了几瓶药,十分正直:“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走。软筋散,你会需要的。”   “……”赵青握着药,“药效多久?”   司徒瑛掰着手指数了数:“够你干完任何想干的事。”   凤绮生与司徒瑛和赵青两人,在神女峰将接下来的计划简单交待了一下。司徒瑛欲回鎏火教查阅书典,被赵青驳回。他认为教主此刻状态不稳,不能离人。天宗密卷可由刘戍抄录。最后商定,他四人一同前往雁霞山。   凤绮生与周向乾同行。赵青与司徒瑛挟带欧阳然,缓行在后。   至于欧阳然会不会乱说话?   他当然不会。   因为赵青的秋水剑,亮得很。   而司徒瑛,素来会骗人。一个巴掌一颗糖。   周向乾还等在外头数草,就见凤绮生独自一人走了出来。他奇怪道:“那位司徒兄弟呢?”   教主道:“跑了。”   “跑了?”周向乾十分惊讶,“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如何跑的。”   “兴许是他原本就打算甩开我们,特地跑的呢。”教主胡诌,“飞走了也说不定。”   周向乾:“……师弟,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不是傻。”   周向乾神色一缓。   凤绮生缓缓道:“是特别傻。”   说罢他又道:“冠华莲生都能从观音崖底飞上来,说不准司徒瑛又飞到甚么地方去呢。”   竟然,令人无从反驳。   周向乾无法,不信也只能信了。还在暗自奇怪,就见司徒瑛款款而出,背了一个大大的包袱。这包袱够大,压着他的小身板,令人看了十分不忍。   “周兄好。”   司徒瑛愉快道。   “……”   周向乾看看望天的教主,加重了语气:“飞走了?”   教主哦一声:“大约又飞回来了罢。”   大雁南飞北回,岂不是很寻常的一件事。雁如此,况且人乎。   周向乾几乎要气笑了,伸手朝司徒瑛一指:“小师弟这么说,我还当真好奇,请教一下司徒兄弟方才飞去了哪里,又从哪里飞回来。”   他就不信这天下人都和欧阳师弟一样爱胡诌,老神在在就等着司徒瑛打脸。   司徒瑛一拍掌:“周兄如何得知。小弟方才去观音崖走了一遭。采了好些药回来。赵兄与我一同去的。赵青,你说是不是。”   说罢还掂了掂身上的大包袱。   赵青刚在神女洞内将欧阳然一阵敲打,威逼利诱,哄得人听话。此刻正看着人委委屈屈跟在他后面,听司徒瑛嚎这一嗓子,也没管他说的是什么,随口就应:“说的不错。”   周向乾:“……”脸是打了,不过是他自己的。   也是苦了他,任他想破脑壳也想不到,这三人是一个戏团的。   天无心也算厚道,教天机门弟子把武林盟的银子坑完,把人哄走,好歹还给他们留了三匹马。这三匹马原本是为欧阳鹤、俞青轩和欧阳依人留的。但——   看都看见了,不顺手牵羊,也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啊!   周向乾还在纠结:“我们骑走了马,盟主他们怎么办。”   他已经连师父都不叫,改口叫起了盟主。   凤绮生不耐烦道:“天机门如此好客,欧阳鹤他老人家自当另有他计。你不骑就罢。”   身下黑马膘壮,咴咴然扬蹄。凤绮生与赵青一匹,司徒瑛与换了芯的教主一匹。其实司徒瑛马技不如赵青,若留赵青照看如今马技更差的欧阳然更为合适。然而虽是自己的身体,教主却多看一眼都嫌烦,何况是令赵青与他贴身相对呢。更烦。   凤绮生招呼了一声,便要率二人先去。   “等等我。”   周向乾连忙跨马跟上。   甚么纠结都抛在了脑后。   神女妩媚,五仪巍峨,天机门隐隐绰绰,在群峰之巅露了个边边角角的屋檐。山上积雪难化,山下青翠恍若另一处天地,风中带暖,节气过了半旬,已有春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某日。   秦寿问周兄:你知道我魔教的魔,是哪个魔?   周兄:……魔头的魔?   秦寿郑重:是魔性的魔。   周兄:……   他随手一指,艳若桃李的柳阁主正好经过。   悄悄道:此亦魔?   秦寿悄悄道:那叫妖。 第31章 破茧归一(四)   “冠华莲生既然要与本座作对,为何要救你我。”   “救也是他,杀也是他。属下以为,他并不是针对人,只是见不得天机门受辱罢。”   “呵,本座可没给他受辱。”   “——藏经阁不是你烧的么。”   “没炸了他的五仪山算本座仁慈。”   一路东行,山群渐远,翠色愈渐浓重。尚在昨日的茫茫白雪,银装素裹,如今想来,竟似不在人间。赵青眼尖,策马疾行时,尚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余光瞟去,已见山边野花,开得十分灿烂。星星点点,缀于草间,竟也没不过马蹄。   他耳朵有些微红,一本正经的建议:“教主,不如我们休息一下。”   凤绮生自鼻间哼了一声:“实话。”   实话是。   “然后换个位置罢。”   看他的眼神。赵青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诚恳。   这不怪他。他只消一扭头,就能看见司徒大夫正盯着他俩。兴致勃勃,眼神发亮。   十分有内涵。   受不了这视线洗礼的赵青:“……”   现下,他正坐在前头,凤绮生坐在后头,双手环抱过他握着缰绳。两人一匹马么,这姿势原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然而教主他现在人比赵青矮,不但矮,还瘦。一眼望去,赵阁主挺阔的身板完全将欧阳然这小壳子给挡住了。   这就,不大,合适了,罢!   只要赵青一挺直,眼前就被挡得甚么也看不见的教主断喝:“闭嘴。”   而后他若无其事地侧过脑袋,看路尽量越过肩膀。   这是一教之尊,最后的倔强。   赵青长长叹了口气。   等从五仪山上终于下至大路,两人都累。一个背弯得累,一个北挺得累。   “吁。”   纵使人不渴不饿,马也需要休息。   周向乾勒住马头,跳下来,令它随意去吃草。这里青草虽短小,却鲜嫩,待这些马儿吃饱了,他们才好上路。五仪山在群山之中,地处偏远,离最近的城镇,马不停蹄也得三四天路程。来时有车马同行,干粮充足不觉甚么。待到独自出发,这路程,便显得有些漫长。   此处看去,雪山之顶挂在天际,与天同色。他也曾在高高云巅呆过数日,只是并非问道,而是扫地。这中间种种,如今回想起来,竟似是前尘往事一样,不可追矣了。   周向乾感慨道:“十日前,我断然想不到自己会离师门而去。”   教主呵呵一笑:“十日前,你还追着小蝴蝶喊师妹。”   周向乾心口中了一刀。   赵青补充:“十日中,你与天机门大弟子吃睡同住。”   周向乾心口又中了一刀。   司徒瑛大约想安慰他:“不妨事。我听说天无心还不曾与人吃睡同住过呢。”   “……”   天机门大弟子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周向乾脸色愈加灰暗了。这并不令人感到高兴。   他扫了眼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目光冷漠的凤大教主,心中更感慨。   想他一介武林盟三弟子,欧阳鹤的好徒弟,如何就混到与魔教头头同行了。固然这等赏心悦目确是非常人所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有何用!哎,艳福是祸,艳福是祸啊。   何止是祸。   周向乾尚不知,司徒瑛正在心中打着算盘如何将他彻底策反成自己人呢。   夜终归是要来的。   暮色四合,渐转星斗满天。露天席地,并无遮风避雨之处,四人只能就地而坐。赵青去找了些干柴,生了些火,将司徒瑛的包袱抖开,从里面拿了些干馍拿在火上烤。然后一个个分过去。分到周向乾时,周向乾道了声谢,接过馍馍便要狼吞虎咽。   赵青一拦:“一两。”   周向乾震惊了:“你开玩笑啊!这馍值一两!”   赵青一脸无所谓,伸手要拿:“不吃还我。”   周向乾连忙护住晚饭。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打个野味还得追出两里地。饥寒交迫谁愿意去打。一两就一两罢,不与魔头计较!   他咬牙忍痛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气哼哼地递给赵青。   赵青收了钱,十分大方地给了他两个馍。   凤绮生在一旁看着:“你给了他两个,我们的呢?”   赵青走回来,抿嘴笑了笑:“不急。我去去就回。”这话说得,像是安抚一样。   夜风温柔,夜火也温柔。   赵青很少笑,起码他在凤绮生面前,很少笑。如今一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凤绮生仰头望去,便觉得在星光之下,火光中间,这位英俊的青年,有了一种温柔的错觉。   赵青说完后,便拎起他的秋水剑,用起轻功,很快就隐在夜色之中了。他的轻功名为鹤唳,因运功者,身形引展似鹤鸣长空而得名。教主想起赵青修长的脖颈,忽觉也衬。   周向乾啃着馍馍,八卦道:“师弟你笑甚么。”   凤绮生道:“没有。”   “你有。”   “没有。”   周向乾不死心:“明明就——”   凤绮生面无表情望着他。分明是十分平淡的表情,人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周向乾却莫名觉得背后直冒寒气,硬生生将话吞了下去:“你没有。”   孺子可教。   教主暂时收回了将他打包送回天机门的想法。   等周向乾两个大馍下肚,就见到赵青拎着一只兔子回来了。   剥皮架烤十分熟练。   澄亮的油水滴在火上,发出吡吡声响。   已经吃饱了的三师兄:“……”   这几个人一定恨他。   从鎏火教往雁霞山,有五百里。从洛水往五仪山,有六百里。而五仪山去雁霞山,却有八百里出头,九百里不到。途经湛阳,湖州,盛都三个地界。他们现在,就要先往湛阳而去。周向乾驾马疾驰道:“师弟,你莫忘了,盟主还要召开英雄会,宣称你为义子呢。”   这事凤绮生还真忘记了。   他道:“武林大会不过两月便要举行。盟主贵人事忙,恐早忘了罢。”   周向乾道:“不可能,他——”   凤绮生道:“他忘不了,你不能让他忘?”   “攻打魔教大计,与家中小事,孰轻孰重,周兄应该省得罢。”   赵青:“……”教主疯起来,果然连自己也打。   偷偷订下的密谋,被人光明正大说了出来,还是在魔教教主面前。周向乾惊地寒毛都快竖了起来。马都被勒得扬起了蹄子。   “你如何得知!”   凤绮生嘴角一勾,意味深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另一匹青马上,听了半天一头雾水的欧阳然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们在说甚么?”   司徒瑛温柔地笑道:“在说收你为义子的事。等我帮你回到原本的模样。你就能成为武林盟的少主了。开心吗?”   欧阳然:“……开心。”   司徒瑛又道:“在这之前,还请欧阳公子务必听我之言,莫要独自行事。”   司徒瑛长相清秀,说话轻声细语,看起来又弱不禁风。很能博人好感。欧阳然被赵青这个粗汉三两下一吓,而司徒瑛这边又对他很好,他心中很自然就偏向了司徒瑛。   “麻烦司徒兄了。”   “无妨。”司徒瑛慢悠悠道,“我是个大夫嘛。”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话说为什么没人敢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呢。   因为天大地大,命最大嘛。   谁都会需要大夫帮衬一把的是不是【搓手。 第32章 破茧归一(五)   璞绿在湛阳之北,洛水以南,是个民风朴实的小镇。镇虽小,物资齐全。行了四日半,一路喝风饮露,终于闻人声见人影,周向乾感动地眼泪都要出来。顿时觉得大白菜特别香,豆腐特别嫩,就连蹲在地上卖杂货的大爷,也十分亲切。   街上的人特别多,大多挽着篮子,面带喜色。   赵青见人们都自一个地方来,拉了一个大娘问:“东边有甚么事?”   大娘见他几个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外地人,解释道:“今天是佛修日。璞绿信善,大伙儿都去庙里上香,保佑家里太平呢。”   凤绮生轻轻哧了一声:“愚昧。”   他声音虽小,大娘耳力却很好,只是她并未反驳,只说:“众位都是外乡人,风俗不同不强求,却不可亵渎了神灵。璞绿的庙很是灵验。”   这是自然了。既然佛修日是当地一大日,不灵也得说灵。凤绮生不以为意,只催着赵青去订酒楼。他先是跟着欧阳鹤的车马一路西行,又在崖底啃了几天野果,现在还风餐露宿。教主过往生活虽算不上奢华,却也锦衣玉食,极为舒坦。如今实在已经到了教主的极限。   既然能住,自然要往最好的去处。此处虽比不得洛水,但有钱,总能找到好地方。   周向乾摸着干瘪的钱袋,仰望那块金灿灿的招牌,喃喃自语:“似乎贵了些。”   凤绮生一哂,负手道:“阿瑛。”   司徒瑛应是,自包袱中掏出了一张银票,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四间上房。另外,给我们备一桌菜。酒要最好的酒,菜挑拿手菜。”   “没问题。诸位客人,里面请。”   月供也不过几两碎银的周兄,心情复杂。   这年头,当个大夫也如此有钱。   凤绮生等三人各一间,司徒瑛与欧阳然同住。待酒足饭饱,教主洗浴完毕,小二送了小食酒水进来,他才想起,自饭后,似乎有许久不见赵阁主了。外头天已暗下,树影婆娑,人声隔了墙,隐隐约约,一如在洛水时分。   教主在房内坐了片刻,手中把玩着一小块玉石,眼中浮浮沉沉,终于还是起身出门。   走至一半,正好撞见司徒瑛与欧阳然。他二人正从底下上来。欧阳然生性胆小怯懦,动辙眼眶蓄泪,尤其怕见凤绮生。虽说是自己的脸,可换个人看来,总觉得特别凶恶。   他就算再傻,共行这么多日,也知道眼前这人是货真价实的魔教头头,叔父一心对付的大恶人。自然觉得对方是个杀人如麻的惯犯,不敢去触他霉头。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欧阳然再不情愿,也只能跟在司徒瑛后头,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小靠山。好歹大夫都是济世救人,菩萨心肠的。他觉得。   凤绮生看着自己那副皮囊露出小媳妇的表情,有些头疼。   自己的脸如此委屈,教主不是很想看。   “夜深了不要乱跑。”凤绮生关照了一句,又喝道,“不许哭!”   硬把欧阳然的眼泪给吓了回去。   糟心。   凤绮生甩袖就走。   这青街石板,夜市熙攘,身影穿梭,人声鼎沸。或许是因节日的缘故,今夜十分热闹,路边扎了一排的莲花灯,莲花心性高洁,意为光明纯净之相。   不时有摊主吆喝:“小兄弟买盏灯罢。”   凤绮生仿若未闻。   他负手而立,沿灯而行。似乎毫无目的地,只是随兴而至。拐了三五六个弯,一股檀香味愈浓,下一个街角,钟声入耳,一座庙宇赫然就在眼前。凤绮生索然无味地想,这莲花灯,果然是一路向佛引的。   纵使夜晚,寺内人却依然很多。   人来人往皆是过客,好比忘川之水。   教主避过一些年轻的男女,目光逡巡,不出意外,在其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挺阔的背,蜂窄的腰,板直的黑衣。十几年来不曾变过。下午的时候,他就见赵青神情恍惚,似有心事。当时未问,如今试探着前来一寻,果见对方在此。   凤绮生悄无声息地在人堆中穿过,行至赵青身后不远。不知是出于何故,没有出声。   赵青也是沿着灯引来的,已经在这站了许久,久到旁边敲木鱼的小沙弥偷偷掀起眼皮望了他好几次。佛门慈悲,才不赶人。   赵青有些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熟人,才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十分奇怪,仿佛他不是在上香,而是在做不可告人的事一样。二十六年来,他不曾入过佛门,点香之事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此刻他学着身边人,拿了些清香,点在手中。对着面前慈眉善目的佛像,犹豫片刻,还是合掌低下了头。   “愿,鎏火不灭。”   “愿,教主安康。”   赵青念念有词。   同时心中道,教主无心之言,还忘佛祖莫怪。原来他对之前教主说这璞绿佛修日愚昧一事耿耿于怀。鎏火教自西来,不兴这个,赵青原先对这些也是不信的,可自从教主变成这个模样后,他不知为何,忽然就对此道多了些神神叨叨的兴趣。   他不算善男信女,也没别的好求。若他身上还剩余些好的,若这庙中佛像当真有灵,可全数拿了去,唯他心中所愿,一教一人。   恭敬地拜了三拜。赵青将香插上,便似做完一件大事般,长舒了口气。   这才作贼心虚似的,跳起来就想跑。   他已经出来很久了,不知道凤绮生他们有没有发觉。   庙外有棵合抱观音,枝繁叶茂,不知几百年岁月长久,树干粗壮得需几人合抱。枝干上挂满了许愿人系的红绸。它素来静静呆在那里,聆听佛音,常观人生百态。   莲花千盏,清香萦绕,那棵合抱观音下,尚围聚了许多人。   可赵青只瞧见了一个。   那人或许是刚沐浴完出来,身上还带着湿气,头发也才半干,明明平平无奇,却又似风流之姿,负手而立,令人目眩神迷。他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刚刚赶到。总之是十分平静的,面上毫无不耐烦之色。   “赵阁主。”   那一教一人慢悠悠道:“你私自离开,可曾与本座报备过么。”   赵青跟了凤绮生有多久,怕是要数上好一会儿。毕竟这二十个年头,一个手一个手的数过去,也要数上四次。他比凤绮生大了一两岁。老教主还在的时候,凤绮生还没那么乖戾,如同正常的孩子一样,比较顽皮。   有一日,凤绮生跪在树下数叶子玩。常在生进来了,他是老教主的得力手下,身后领着个孩子。或许是要去见教主,正好经过凤绮生身边,就停下了脚步。   “少主在这做甚么?”   凤绮生眨眨眼:“父亲让跪。”   常在生笑道:“那为何是此处?”   自然是因为这里树叶松软,跪着不疼,又能遮荫,又能玩耍。   凤绮生道:“他没说在哪跪。”   那便随意跪。   “右使见了父亲,帮我求求情。”   常在生随口应道:“你放心。我不但给你求情,还送你个人情。”   常在生往里走,他身后的孩子就露出了脸。小孩子么,都长得差不多的,年纪太小时,还分不出好不好看来。但那双眼睛倒是挺有趣,干干净净的。让凤绮生多看了两眼。   二十载一晃而过。物是人非,甚么都变了。人也分好看与不好看了。心也分黑与不黑了。   那双眼睛倒还是一如初见,干干净净,令凤绮生,总是多看了两眼。 第33章 破茧归一(六)   “我记得父亲让你跟着我时,你还很不情愿。”   赵青面皮一红,幸而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他挠了挠脸:“陈年旧事不用重提罢。”   他正和凤绮生蹲在河边,摆弄着刚提来的花灯。凤绮生探着脑袋要看他写了些甚么,被赵阁主机警地挡住了:“偷窥可不是一教之尊该有的行为。”   教主冷笑一声:“谁稀罕。”   而后趁赵青不注意迅速瞄了一眼。   结果一片空白。   “早就料到了。”赵青笑眯眯地将早已写好的另一盏灯推走了。   凤绮生:“……近朱者赤?”   赵青反问:“您是朱?”   凤么,当然属朱。   凤绮生得意洋洋,刚想承认,反应过来,不轻不重道:“没大没小。”   作为引路用的千盏莲灯,最终被人取下,男男女女,青年老少,各提了一盏,将一年到头的心愿与祝福写在其中,推着心头所愿放到了河面上。璞绿城中有条河,两丈来宽,蜿蜒曲折,贯通了一整座小镇。转瞬间便成了花灯的海洋。灯映水来水映灯,重重叠叠,往远方去了。而这个远方,不知通往了何处。   常在生向凤老教主引荐赵青时,是这样说的。   “这是属下表姑妈的儿子的堂姐的外甥的表弟。”常在生笑眯眯道,“很亲的关系。”   ——怎么个亲法,至今也没得出结论。   但历任右使胡搅蛮缠和稀泥的功力,倒是一脉传承。   风也静,水也静。没有鎏火教,没有天机门,没有欧阳鹤。   这或许确实是个很适合谈心的夜晚。   “教主怎么跑这儿来了。”   合抱观音下,赵青乍一见到凤绮生时,就惊大于喜,十分想问。眼下他们灯也放完了,河边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就连月亮也西移了。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凤绮生道:“那你为何在此。”   赵青不满道:“属下先问的。”   凤绮生道:“本座可以不答。”   赵阁主讪讪摸着鼻子,论起厚脸皮,他果然是比不上教主。   “你尚未回答本座,为何当年不情不愿?”   “不记得了。”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想不起来?”   赵青很有骨气:“想不起来。”   “哦。”教主不为难他,慢吞吞开口,“我好像听到有人许愿说希望鎏火不灭。”   赵青心里咯噔一下。   “还有一个是——”   “教主!”   赵青脑袋里嗡一声,耳朵都快烧了起来。   凤绮生顿了下:“嗯。何事。”   心中虽如鼓擂,但赵青面上还是堆起了笑容,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十分诚挚:“属下灵光一闪,不知为何,记性忽然就变好了。”   教主施施然道:“好了就说罢。脑袋少敲。本来就不聪明,敲了更傻。”   说是可以。   赵青想了想:“教主不会同我秋后算账罢。”   “不会。”   “哦。当年属下满心以为服侍的少主是个铁血男儿。结果教主你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看上去娇小得很,像个姑娘。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而已。”   “……”   凤绮生未说话。   赵青跟在他身侧,看着对方散下的头发遮了小半幅面孔,实在看不清神色,只得小心翼翼道:“实话是不是——不大好听。”   “秋水剑给我。”   赵青赶紧将剑抱好:“刀剑无眼。”   凤绮生一把夺过秋水剑。   赵青连连后退:“教主,你说了不会秋后算账的!”   “是么。”凤绮生面无表情道,“也就是现在算账而已。算不得反悔。”   宝剑出鞘流光四溢。   屋顶上喝酒看月亮的一个男人被剑身闪了一下眼,翻身坐起来,下面两人已经似真似假追打着跑走了。“秋水剑?”季梦然捧着酒坛,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这才呼噜了一把嘴,自言自语道,“他为何会在此处。”   若放在以往,无论是凤绮生也好,赵青也罢,都不会漏过这个男人。因为他们毕竟是很警醒的人。可人活一世,时时提心吊胆,未免太累。人一旦投入了感情,便容易放松理智。放松了理智,就会忽视周遭的环境。所以他们没有留意到季梦然,或许是一种必然。   凤绮生如果看到季梦然,也许便能想起来他是谁。他是少林方丈慧觉的俗家弟子,在最后一次武林盟攻打鎏火教时,就跟在年轻的武林盟主的身后,是他的军师。   当然不管日后季梦然如何。   现下他也只会喝酒念佛,道一声阿弥陀佛。   赵青不确定凤绮生听到了多少,他也不太敢往深处去想教主为何就在庙门之外。是专程来找他的?还是忽然起了兴致来趟这个热闹?哪种答案都不像。赵青认识凤绮生二十年了,看着对方从那么点大,长到如今英武的模样,他知道对方一直以来,心里只有两件事。   光大鎏火教。参悟鎏火功。   教主是个聪明人,心里揣着明镜。他并非不通男女□□,他只是没有兴趣。因为他没有兴趣,所以即便柳夕雁颜色再好,在凤绮生眼中,脱光了也只是赤条条的身体而已。与路边的石块,并无任何区别。因为赵青早就知道,所以他从不奢望,自己这些小心思,会得到甚么回应。承君,忠心,他觉得这一生最好的归途,不过是绝不背离。   既然明知无望,便连提也不提。最好就埋到脑海深处,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然后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他对教主,是别无他心的。   赵青一直做得够好。   他自己也都信了。   直到那日为教主求药。他忽然脱口而出的心上人三个字,仿佛是一把锁,打开了陈旧的大门。那大门早已锈迹斑斑,吱哑作响不堪重负。轰然破碎后,就连合也合不上。   出格了。   赵青想。   这可真是出格了。   偏偏教主还听到了。看到了。   其实赵青心中是有些忐忑的。忐忑之余,却忍不住松了口气。有些畏惧,又有些不自然,还隐藏了一丝期待。这世上之人,都渴望在情爱上得到回应。他是个俗人,果然不能例外。   赵青在那胡思乱想。   却不知,凤绮生正在一旁,双目如炬,看着他胡思乱想。   活了四十载,凤绮生确实不曾动过情爱之心。或许是因为修练功法至深的关系,他有时摸上心口,会觉得自己那颗心,可能是根本不存在的。柳夕雁对他有意,他知道。或许旁人对他也有意,他也知道。可他那副皮囊,早已承受了太多人的关注。他实在已经习惯了。赵青看他的视线,一向隐藏的很好。若非天机门变故,他从不知赵青对他有这种心思。   凤绮生仔细回想,前世赵青有过么?   他不记得了。   也许有过。只是他没在意罢。   可能是因为教主一生骄纵,年轻强悍,向来高高在上。从没见人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而赵青在他印象中,也就是一个耿直倔强甚至有时比较气人的属下。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这块比石头还沉默,比秋水剑还锋利的男人,竟然为了他,在别人面前跪下。   遭人围观。   声嘶力竭。   霜雪覆头。   苍茫的白色中,只有那点黑,特别惹人注目。直直撞进了教主的眼底。   那一瞬间,凤绮生那颗以为不存在的心,忽然就跳动了一下。他一呆,而后就是忽然涌上的愤怒。仿佛将他的理智都燃烧怠尽一般的怒火。   细细想来,他是为何而怒?教主向来是个很明事理的人,喜有喜的道理,怒有怒的缘由。这般毫无征兆,琢磨不透的情绪,当真是头一回。   凤绮生微微一叹,这比鎏火功第八层,还要令人参悟不透。   长长一条街,缓缓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各怀心思。倒也不曾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八卦小报:   听说江湖上流传一首歌如下。   这就是~爱~~~诶诶。   这就是~爱~~~诶诶。 第34章 破茧归一(七)   司徒瑛托着腮。   周向乾也托着腮。   花了钱的早饭当然可以吃得很好。一碟葱花卷,两笼水晶虾仁蒸包,一盘流沙蒸饺,配四碗粳米粥。赵青在那呼噜呼噜喝粥。凤绮生慢条斯理给他夹了一个包子:“慢些吃。”   “……”   赵阁主成功被自己的粥给呛到了。   司徒瑛已经看了很久:“很奇怪。”   教主和赵青之间目光流转很发人深思。   周向乾也看了很久:“确实奇怪。”   魔教小子为他家教主跳了崖,自家师弟为魔教小子跳了崖。魔头带着魔教小子跑了。自家师弟却还给他夹吃食。这三个的关系,十分乱啊。   “你们听说了吗?据说这次的武林大会上,会祭出混沌剑。”   “混沌剑?那是什么东西。”   “听说此剑是天机门法宝。得此剑者可召令阴阳,堪称一大利器。”   “哈,这种话你们也信。晚上白娘娘爬你家床,你信不信?”   “你可不要胡说。”   “谁胡说了。到时候你右拥一个白娘娘,左抱一个胖老婆。坐享齐人之福。”   璞绿小,来往江湖人不多,称得上是闲散度日,不惹尘埃。既然连这里都能听到这个消息,想必他处已经传了个遍。莫非当日欧阳鹤赖在天机门不走为的就是这柄剑?   周向乾咬着筷子:“白娘娘是谁?”   司徒瑛:“这很重要吗?”   赵青悄悄问凤绮生:“是欧阳鹤的意思,还是天机门的意思?”   凤绮生亦悄悄道:“你当时怎不拜冠华莲生为师?”   赵青震惊:“关我何事。”   “这样你就成了归长海的师侄,说不定趁他归天后还能当上天机门掌门。届时混沌剑也好,霹雳剑也罢,不都在你一念之间的事。”   凤绮生咬了口水晶蒸包,言语间略有遗憾。   赵青无言以对,他一口将粥闷完,拿起剑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凤绮生知道他要与刘戍通信,也不拦着。先前他已去信一封传与鎏火教,告知他们自己已先前往雁霞,若刘戍他们先到,便在雁霞山脚下的黄桐里等着。除了这封信,他还照计划,给寒单衣送了口信,不过离开洛水已在十日前,如果寒单衣马不停蹄赶路,此刻应当已到雁霞了。凤绮生有些懊恼当时未将顾叶青插在武林盟的探子取来自用。   赵青拍拍屁股走得十分干脆,倒叫周向乾若有所思。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周兄对他很有兴趣?”   “鼎鼎大名秋水剑,谁不感兴趣。”周向乾想也不想答了一句,忽然反应过来。   “……我是说剑法。”   司徒瑛摸着下巴:“这个补救似乎有些刻意。”   “……”周向乾无奈道,“不是你们想得那样。若以貌取人,我看这位差不多吧。”   他伸手一指。顶着凤教主皮囊的欧阳然正坐在那里啃包子,乍然被点名,他愣了一下,而后迅速将包子啃完了。   周向乾:“……”这个教主当真是当日在天机门扬言要接管五仪山的人么。   要不长得好看的人,做甚么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呢。   欧阳然取一个包子,便得来赞叹声一片:“他在吃包子。”   他几口将包子吞没了,更得来赞叹声一片:“他的包子一定特别香。”   欧阳然:“……”   香不香他是真没察觉出来,饿了倒是真的。   何止是周向乾在看他,基本上在这吃饭的所有人都在看他。不过这几日与司徒瑛日夜相处,对方早就对他谆谆教导,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笑的别笑,不该哭的,也别哭。无论何时何地,做甚么事,冷着一张脸就够了。   可是,可是对面的自己,盯过来的眼神好凶恶!   欧阳然委屈,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以前如此可怕。他想回家种田。他就不该听了欧阳鹤的话,跑出来见甚么大世面。刀啊剑的,还不如田里几个红薯来得香甜。   教主皱着眉头,令欧阳然一顿饭都吃不安宁,从坐立难安到最后,屁股下仿佛着了火,火撩火烧的,就等自己那份早点吃完就走。是的,他用食物抵抗住了来自教主本人的压力。   凤绮生看着自己那张脸上露出的泫然欲泣的表情,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阿瑛。”   凤绮生道:“把饭送到教主房里,他不必下来吃了。”   周向乾忽然意识到什么,他问司徒瑛:“你是魔教的人?”   司徒瑛想了想,凤绮生当初介绍时,确实未说他的身份。他见凤绮生朝他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便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回答:“不是。”   凤绮生:“……”   “鎏火教三个字哪个字念魔?我未说错。”   司徒瑛很是无辜。   便在这时。门口一道陌生的口音带着惊讶传了过来。   “凤绮生?”   凤绮生三人循声望去,正见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腰间挂了个葫芦,堪堪跨进来。   络腮胡,腰间悬酒壶,好饮酒却是佛教中人。凤绮生眯起眼睛:“千杯不醉季梦然。”   周向乾惊讶道:“就是那个慧觉大师的俗家弟子?”   他不认识季梦然,季梦然倒认识他。他打量了一下周向乾道:“欧阳盟主三弟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和这个魔头呆在一起。”   他伸手朝凤绮生一指。偏巧教主里头的芯子是欧阳然,他吓了一跳,怯怯地往司徒瑛背后缩了缩。然而他比司徒瑛整个大了一轮,无论如何缩,都是不可能挡住的。   季梦然:“……”   魔头瞧着有些奇怪。   季梦然。教主心中将这名字油里炸火里过的咀嚼了好几遍。他可不会忘记,盟主令之下,便由季梦然作镇,拈了串念珠,道声我佛慈悲,杀了他教内好些人。   季梦然敏锐地察觉到来自旁边这位年轻人身上的不善之意。他不着痕迹地将对方打量了一遍。举止普通,面目普通,一举一动十分沉重,不折不扣的普通人。这人是谁?竟有如此深厚的威势。不过这等威势在他身上怕承受不住,短命之相。   他没见过欧阳然,不知道这人与欧阳鹤的关系。   凤绮生看了季梦然半天,忽然笑了。   目睹这一切的司徒瑛寒毛都炸了起来。   “我去看看赵青回来没有。”   他脚下抹油就想溜。   太可怕了。教主笑了。   季梦然:“……这位兄弟似乎不欢迎我。”   “不是似乎。而是就是。”   凤绮生戳了个包子,慢条斯理吃着。   季梦然哈哈一笑,干脆坐了下来。周向乾挪开了一些。季梦然不以为意,紧紧盯着凤绮生,说:“你这位小兄弟也很有意思。我自问并不曾见过你。因何生敌意呢?”   “与人善不善,都是看眼缘。要不何来一见钟情一说呢。”   凤绮生露出了一个笑容。   季梦然听他说着,仿佛下一句话就该是,我与你没有眼缘,故而看你十分讨厌了。   谁知事实却是。   “我见兄弟十分勇猛,心中仰慕已久,早想与兄弟共饮几杯了。”   周向乾:“……”师弟,你这个弯,转得很不同寻常。   季梦然也是一愣。然而对方端着酒杯的姿态十分真挚,倒叫他挑不出毛病来。他只能谨慎且客气地端起酒杯,与凤绮生碰了一下。   “小兄弟客气了。”   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下一秒他就一头栽在了桌子上。   周向乾吓了一大跳。   “你你你你你!”   凤绮生放下酒杯,冷笑了一声:“本座的酒也敢喝。”   周向乾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凤绮生面无表情:“你听错了。”   说罢他又和颜悦色起来:“周兄,请你把他抬到我房里。”   在坐的人都看了过来,凤绮生歉意道:“打搅了,我这位朋友喝多了。”   这借口再拙劣不过。   周向乾低声道:“谁信啊!”   可下一刻他就发现看热闹的众人都将脑袋缩了回去。   酒楼少江湖人,多是百姓。居然也这样十分淳朴的信了。   周向乾:“……”他的三观有些不稳。   凤绮生道:“你还愣着做甚么。将人抬回去。”   周向乾咬着牙道:“你今日不与我说清,我是不会罢休的。”   哦?   不过凤绮生原本也并没有很费心的去瞒他。而是周向乾一门心思认定他就是小师弟。省了他许多解释的麻烦。如今对方忽然福至心灵这样质问起来——   凤教主想了想:“说甚么。说本座是你口中的魔教头头?”   “还是说你以前说本座的那些坏话,本座全听到了。”   “或者他才是你小师弟。”   周向乾张着嘴巴,被点名的欧阳然适时打了个招呼,怯生生的:“师兄好。”   恶人满天下的魔教头头含羞带怯冲你说师兄好,这个冲击有些大。周向乾腿有些软。   凤教主一根手指敲着桌子,恶劣道:“怕了?晚了。让你走你不走。”   “贼船可不是你想下就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知为啥困了,写着写着突然发现自己在写“小火车……”   我到底在想些啥怎么就小火车了【掩面。 第35章 破茧归一(八)   赵青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就见自己屋里忽然多了很多人。   一脸惬意的教主,心如死灰的周向乾,地上还多了个五花大绑的络腮胡子。   “怎么回事?”   周向乾强撑着问:“赵阁主,请问你家教主是谁?”   乍逢此一问,赵青一愣,眼睛下意识就往凤绮生那边看了过去。他已不必回答,留心他所看方向的周向乾已然明白事实真相。他掩面长叹一声:“我竟然是个瞎的。”   司徒瑛偷偷蹭到赵青身边,悄悄道:“他被真相打击傻啦。”   赵青亦悄悄道:“教主说的?”   司徒瑛拍拍他肩膀:“策反他。交给你了。”   赵青:“……”关他甚么事。   凤绮生既已不必遮遮掩掩,行事作派,便恢复从前,虽然,他确实也没遮掩过甚么。在周向乾看来,也就是一个一肚子坏水的人,变成了一个,愈加光明正大使绊子的人罢了。赵青接过凤绮生喝过的茶水,搁在桌上。他看了眼地上的人问:“这人是谁?”   凤绮生道:“慧觉的俗家弟子。”   佛门的?   赵青思索:“我们与佛门没有过节罢。”   以前没有,万一以后有呢?   教主语重心长:“防微杜渐,杜绝后患。”   与青罗门示好,却绑了佛门弟子,教主的行事作风,当真令人猜不透。不过对于一个不开心就只想拎拎剑教训人的赵青来说,动脑子实在不适合他。他踢了踢季梦然:“杀了?”   动辙言杀。   周向乾一激灵:“你们怎能如此丧心病狂!”   被称为丧心病狂的三个人默默地看着他。三师兄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三个人好像确实不必讲江湖道义。但是,正有正道,邪有邪门。凡事终归要讲规矩罢。   赵青道:“你也是我们的人。何必说自己丧心病狂。”   周兄似吞了个钟:“嘎?我甚么时候成了你们的人。”   赵青慢吞吞道:“你不是教主的师兄么。”   司徒瑛赞同:“还与我们在一间房。”   周向乾认真地思索,这个时候立刻骑马而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凤绮生懒懒道:“不必了。”   “你若走,我便将你与天无心同住这么多日的比肩情谊召告天下。唔,天机门与武林盟交情匪浅,说不得还能成一桩美谈,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赵青提醒:“他俩好了,对我们没好处。”   这倒也是。   周向乾涨红了脸:“你这是在编造罢。”   “对啊。”凤绮生无耻地承认了。   司徒瑛宽慰道:“周兄,我与你同行多日,见你也不是迂腐之人。如何你竟与江湖中那些只会满口大义的榆木疙瘩一样,只认身份不认人呢。只因教主叫教主,便不是你认识的师弟了么。你唤他师弟之前,怕也不曾与欧阳公子熟识罢。”   说着司徒瑛看向在那啃卤鸡爪的欧阳然。周向乾亦殷切望去。   欧阳公子擦擦嘴表示认同:“确实不认识。”   周向乾:“……”你到底帮谁说话的。   司徒瑛满意地回头,又劝:“表象皆是虚妄,周兄好好想想。”   司徒瑛与周向乾正在亲密而深入的交流,赵青却蹲下来掰过季梦然的脸仔细看了又看。凤绮生见他表情凝重,不禁问:“怎么。”   “教主方才下的药,需要解药么。”   “阿瑛的手笔,哪次不需要。”   “那最好快些。”   赵青迟疑道:“我感觉他快被毒死了。”   司徒瑛扔下周向乾,匆匆忙忙过来一看,季梦然脸色都发青了。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一瓶小药,掰开他嘴巴,往他嘴里滴了一滴。“无忧散一滴见效。教主你到底放了多少?”   凤绮生顾左右而言他:“此人心计颇深,本座想为他为我所用。你们看如何?”   司徒瑛顿住了,小心提醒:“他不傻。”   凤绮生点头:“还很聪明。”   司徒瑛道:“所以他如何会与害他的人为伍呢。”   教主微微一笑:“他会的。”   因为季梦然这个人,本是佛门弟子,却非得反其道入俗世。不能喝酒他非喝,要剃光头他却还要留络腮胡。佛门讲究慈悲为怀,他却负杀孽无数。慧觉令他济世渡人,他却站在武林盟的背后,硬生生挑起了两大派的斗争。凤绮生都觉得此人不入魔教着实可惜。   这样另行其道的人,自然有另行其道的笼络方法。   司徒瑛的解药很有效,季梦然悠悠醒转,入鼻是清幽的老檀木香,入眼是绣了牡丹的缎面床幔,入耳是宁静悠扬的琴声。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在何处。   “你醒了。”   季梦然坐起身,昏倒前的记忆逐渐回到脑海之中。他看着坐在那弹琴的人:“是你。”   凤绮生道:“是我。”   季梦然在记忆里搜索无果:“我们素未谋面,你为何害我。”   凤绮生一笑,站起身,悠悠道:“我若害你,你还有命说话?”   季梦然不说话。他虽然在外交友向来爽朗,可因为留了络腮胡子的关系,不说话时,便显得有些阴鸷,看上去很是凶狠。他不说话,自然是因为话给别人说去了。   “我留你,是因为想与你交个朋友。”   “用毒酒交朋友?”   凤绮生肯定道:“用毒酒交朋友。”   说着他十分自信道:“若非如此,如何才能让季大侠对某刮目相看呢。”   “难道不是怀恨在心?”   “他敢?”   “嘘,不要吵。”   躲在窗外的周向乾与赵青起了争执,被司徒瑛一人踩一脚摆平了。   房内。   季梦然非但没有勃然大怒,反而兴趣盎然:“如何说来。”   凤绮生道:“我知道像季大侠这样的人,慧质在眼,谋划在心。这世上诸多人与事,一定早已看透。既然如此,要想博得季大侠的注目,总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方法。这佛修日,便正好是一个机会。某特地前来,还请季大侠指教了。”   周向乾蹙着眉头:“……他惯会如此说瞎话?”   一回头,赵青和司徒瑛均是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算了。你们一个路子的。”   周向乾无语地转了回去,心中平静无波,他真是傻了才会问这两个貉。   瞎话不瞎话不打紧,打紧的是此话对季梦然来说十分受用。   他仿佛是遇到了知己,深以为然,感慨道:“不错。这世上之人一眼即望穿。无趣地很。”   凤绮生又道:“可我知道有两个人,一定是有趣的。”   季梦然眼中燃起了光彩:“哦?”   教主在桌上点了两下:“武林盟的欧阳鹤,天机门的冠华莲生。还有,鎏火教的凤绮生。”   季梦然道:“欧阳鹤老了,冠华莲生死了,凤绮生,岂非就是你?”   赵青心中一惊,脚一抬就要破门而入。司徒瑛费了很大的功夫按住他。   “你还信不过教主?”   周向乾点头,信不过。   司徒瑛瞪了他一眼。   周向乾改了口:“他厉害得很。”   凤绮生哈哈大笑:“不愧是季大侠。竟能一眼看破。不像某些人,只会看表象。”   门外的周向乾有些怀疑:“……他在说我么?”   季梦然道:“教主易容术很精湛。足够以假乱真。”   这可不是易容术。但是所谓真相,伸一只手能触碰到便足矣。非得摊开说得明白,就毫无乐趣所在了。凤绮生不欲多解释,只道:“欧阳盟主尚有余力开武林大会,冠华莲生很快就会重现江湖。至于本座,不巧,正想去应盟主之邀,前往雁霞一叙。”   “路途遥远,佳友难寻。不知季大侠可愿随同一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季梦然】加入您的队伍。 第36章 破茧归一(九)   黄桐里,依山傍水。因为离雁霞山近,在地界上受武林盟庇护。在地理位置上,此处已属江南,气候温宜,与西北的风雪,天湖的肃杀,截然不同。凤绮生他们一路自西往南行来,穿着渐少,等到了黄桐里时,身上已只剩下两件了。   丝是皇城面儿上用的丝,缎是苏南那儿精心绣制的布段。鎏火教自己有生意,各地有商铺。司徒瑛每过一个地界,就拿着手令取些银票来。一路车马精修饰,隔三差五添新衣。奢华程度令周向乾啧啧有声:“浪费,浪费啊。”   司徒瑛呵呵一笑:“周兄可以继续勤苦朴实。”   周向乾一把护住自己蹭来的衣料,腆着脸:“我是说,不穿浪费。”   就算知道长了教主模样的教主不是教主,赵青还是会忍不住频频往那处看。   凤绮生看着赵青又取了些清水干粮递给欧阳然,两人在那笑意吟吟相处融洽,心中莫名一股郁气。呵,好色之徒。他也不发作,只是在将赵阁主唤回来后,过了一会,突然道:“本座对你如此言听计从,卿心中是不是很愉快。”   赵青被他这么一抢,啊了一声,居然脸红了。   雷打不动秋水剑,面皮厚如赵阁主,竟然会脸红?   凤绮生惊疑道:“你到底想到了甚么?”   赵青摸摸鼻子:“没甚么,没甚么。”   周向乾兴灾乐祸,在一边嘲笑:“自然是譬如春天来了一般的事。”   这两个人的情形,他可是在天机山上时,便看得很明白。原本以为是三个人的纠缠,原来自始自终,也只有这两个人的因果而已。可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大约是周师兄一路以来,唯一一想到便觉得神清气爽的事了。   季梦然悠悠打马跟在后头,饶有兴趣。   凤绮生他们不赶时间,晃晃悠悠走了大半个月。等他们到时,黄桐里已聚集了很多武林人。每隔几年,这里就会变得十分热闹。一如华山论剑是一个沿袭至今的好习惯,雁霞争霸亦是一个传统,每回都由欧阳鹤主持,邀请各路英雄参加。获胜者,将在百晓生的本子上呆上三年。而每三年的武林排行榜,都会经过这次武林大会,重新进行排比。   目前各大武器中,以剑为佼佼者,赵青在第三名。而八卦小报榜中,容貌冠绝者,柳夕雁拔得头筹,连惊鸿仙子也排在了后头。至于武功排行,第一与第二名是空的,空不是因为没有,而是因为不好排。江湖百晓生是吃武林盟饭碗的,总不好将欧阳鹤排第二。而若将凤绮生排第二,百晓生接下来的日子便不好过。长此以往,他索性将前两名全空了出来。   于是,谁能成为武功排行的第一名,亦成为了武林大会一大追逐乐事。   江湖六派三门十八帮,佛道两家,此次都在受邀之列。   鎏火教本不在列,不过凤绮生已提前飞信给了刘戍,所以他们算是不请自来。而刘戍不但不请自来,还大张旗鼓。一进黄桐里,就出重金,包了半家客栈。客栈当然也是黄桐里最好的客栈,叫黄梁一梦。   酒有黄梁酒。   客栈,倒很少起这个名字。   凤绮生与赵青道:“武林盟么,自然是为了叫他们好做梦。”   周向乾听凤绮生如此说,心中便不大爽快。无论他人在哪里,他毕竟曾经包括以后也永远是武林盟的一份子。他反驳道:“教主包了这客栈,岂非要做同样的梦。”   凤绮生微微一笑:“做梦者自有人扰之。本座不过顺手帮个忙。”   季梦然道:“凤兄如此大手笔,何不包了整个客栈,还得留一半?”   这回不消凤绮生回答,自有赵青道:“当然是留给武林盟的。免得说我鎏火教财大气粗欺负人。再说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才热闹嘛。”   他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周向乾:“……”不是很懂你们魔教的套路。   刘戍来,柳夕雁当然不会不来。秦寿不能来,因为他被刘戍勒令留在教中坐大镇。李正风一早接到赵青的传信,已在黄梁一梦前翘首以盼了许久。   等凤绮生一行人出现在他视野中,李正风感动地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阁主!”   他飞快地迎上前,牵过赵青的马。殷殷切切地唤了声。而后才对着欧阳然道:“教主。”   被晾在一边的真教主:“……”   他倒不知道在李正风眼中,赵青竟然排得比他这个教主还要前的。   其实这很正常,李正风作为赵青的直系下属,日常陪伴左右,论亲密程度,肯定比跟凤绮生这三天两头碰不着一面的要深。   赵青许久不见李正风,如今碰面,心中也很高兴。但是他瞥到教主沉沉的脸色,就很识相地没说话。只是简单给李正风作了个介绍:“这位是周兄弟,季大侠。”   司徒瑛道:“我呢?”   赵青无语:“你是外人?”   司徒瑛肯定道:“不是。对,不用介绍。”被定为内人的他很高兴地进客栈了。   被称作外人的周向乾心中百味陈杂。   一直以来他倒是想撇清关系,不与凤绮生同流,事到如今听到外人两个字,应当是满意这个定位的。可为何心中竟莫名有种被排斥的感觉?   李正风打完招呼没多久。   下一刻一道明黄的人影就扑了出来——   “教主!”   直扑到了欧阳然怀中。对,顶着教主壳的欧阳然。   若是以往的凤绮生,自然是袖子一拂便将人掸到了三尺开外。柳夕雁也知道。是以当他只是惯性地往前一扑,却真真实实撞到教主怀中的时候,他咦了一声。   欧阳然乍搂了馨香满怀,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见抬脸一人是艳若桃李。   “……”   自乡间出来,只见过欧阳依人算是个漂亮姑娘的欧阳然眨眨眼,然后红了脸。凤绮生的脸,冷心冷情时,便十分不能令人逼视。何况带了情愫。这就仿佛是冰霜中的桃花,忽然逢春化了雪,水露还滴在枝头,它先粉着花苞,垂下了花枝。   令人怦然心动。   柳夕雁:“……”   虽然很意外。不过,这样抱着自己,面泛桃花,含羞带怯的教主,近距离看起来,更加令人着迷了呢。柳夕雁心口砰砰直跳,慢慢闭上了眼。   一片沉寂中,两人莫名的含情脉脉起来。   直到真教主忍无可忍,一脚踩上了赵青:“你脸红甚么。”   赵青痛呼一声,摸了摸耳朵,吱吱唔唔没说出话。他才不会说这样的教主看上去确实令人浮想联翩,忍不住想了些有的没的呢。他清咳了一声,试图挽回脸面:“男人嘛。”   周向乾唯恐天下不乱:“总该会想些男人该想的事。”   凤绮生面无表情。   在迎向随后出来的刘戍时,经过赵青身侧轻声道:“光想没意思。想了要做。”   赵青心口漏跳了一拍。   迎上来的刘戍还来不及和教主打招呼,就惊讶道:“赵阁主,你是怎么了,咳成这样。”   凤绮生勾起嘴角,呵,开本座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柳夕雁:教主似乎变温和了。   赵青一言戳破:你是想说娘吧。 第37章 破茧归一(十)   凤绮生一事,只告知了司徒瑛,传信给刘戍时,因怕信件被人阻拦,故而并未说明实情。因此刘戍与柳夕雁,都是不知情的。知情的譬如赵青司徒瑛等,都是自己人,知道分寸,不会乱说话。而譬如周向乾与季梦然,一人睁只眼闭只眼全当不知道,一人唯恐天下不乱看大戏,也不会乱说话。   这本该十分完美。   可是有个柳夕雁啊。   柳夕雁对凤绮生的着迷程度,不能用轻微来列同。他虽然疑惑凤绮生为何忽然变了性情,可暗中窥探之下,教主内力俱在,脸皮不似作伪,且赵青也并未起疑,饶是他再聪慧过人,也绝想不到移魂这个层面上来的。   再说了,教主喜怒无常,性情大变这等事,实在是太过于平常了。   往日变暴戾也不是没有。   何况如今只是变得温和呢。   岂非再好不过?   正好与教主好好联络下感情。他是这样打着小算盘的。   柳夕雁最近心情十分好,连带与赵青说话,也都笑眯眯起来。啧啧啧,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从凤绮生眼中,再寻不着那份与赵青之间独特的情愫,心中真是大喜。   黄梁一梦一半包给了鎏火教。教内弟子当着武林盟弟子的面大摇大摆的进进出出,气焰器张,浑身上下写着我很有钱四个字。看得一些正派弟子牙咬得咯咯响。   不过既然不会打起来,凤绮生是乐得让武林盟吃瘪的。   不比前头明争暗斗,后院就怡然自得多了。   “赵阁主,一路周车劳顿,辛苦了。”   外头风和日暖,李正风正与赵青坐在一处翻阅书册。大老远就听到柳夕雁的声音,不禁抖了一抖,困惑地皱起刚正的眉头。   “为何我觉得柳阁主格外的,格外的——”   “春情荡漾。”   赵青若无其事帮他补完,又翻过一页。“你不必说不出口。他确实如此。”   没几步,柳夕雁就笑吟吟走了过来,当着赵青的面,掏出块帕子将石凳擦了又擦,然后提起衣摆,坐了下来,还撑着个头,故意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李正风:“……”   赵青不为所动,连个眼神也没瞟过。   柳夕雁将手腕往前伸了伸。   伸了伸。   又伸了伸。   几乎快伸到赵青的鼻子底下。   赵阁主终于忍不住,正色道:“柳阁主,大家都是同教中人,我也就不绕弯子。”   柳夕雁心中得意:“好说。赵阁主直说就是。”   赵青沉吟了一下:“你如果真这么喜欢当女人涂脂抹粉,倒不如干脆挥上一剑——”   砰。   面前桌板被人硬生生拍下一个掌印,扬起石沫。赵青面不改色,挪开挡脸的书册,将话说完:“更来得方便。”他耸耸肩,“哎,我早和你说了,不绕弯子。”   柳夕雁横眉竖目,深吸口气,到底没真动手。   “罢了。如今教主独宠于我,你心中愤懑口中狂言,我也能体谅。”   什么玩意儿?   赵青默默看着他。   柳夕雁得意道:“你瞧不见我手上的药膏么。”   赵青定睛瞧了瞧,终于瞧出那么一丝名堂。对方皓白的手腕上,确实有那么一小层薄薄的几乎令人看不见的膏体。赵青严肃地想,如果柳夕雁说这个是香膏,他一定扭头就走。   “我早上为教主煲汤时,不小心烫到了。教主特地为我涂的。”   柳阁主笑容灿烂:“看着可心疼我了。”   欧阳然确实挺心疼的。毕竟这白嫩嫩的手臂瞧着和他老家的大白萝卜可像了。这上面添一道红色的痕迹,人家不宝贝,他还要宝贝呢。亲手给柳夕雁涂完药的欧阳假教主十分羡慕:“你可一定要当心些。”他也很向往有这么好的皮肉。   自然在柳阁主眼中,他可以解读出无限意思来。这不,第一时间便跑到赵青面前炫耀。   赵青眼巴巴望着他,十分老实:“我也挺心疼你的。”   毕竟那个不是真教主。可他又不能说。   柳夕雁一愣。   他丝毫没想到赵青这个反应。   柳阁主眯起眼,将赵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直打量到对方发毛,才狐疑道:“你——该不会喜欢我罢。我可告诉你,我心中只有教主一个人。”   “……”赵青站起来,面无表情抽出秋水剑,“拔剑罢。”   “喂。说起来,你一直与我作对,该不会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罢。”   柳夕雁越想越有理。   李正风瞠目结舌:“阁,阁主,你难道真的?”   一个脑子用过头,一个太没脑子。赵青怒极反笑,反而平静了下来。“柳夕雁,你非要这样说。那你回回到我面前炫耀教主对你如何如何,莫不是也在吸引我的注意?”   赵阁主难得露出一个很有深意的笑:“你当真对我无意?”   柳夕雁面色一变,勃然大怒.   长袖一甩,就与赵青战至一处。   他俩打起来,实乃家常便饭。李正风早早跳开战圈,可他还十分苦恼。   “难道柳阁主对阁主你——那,那教主怎么办?”   拆了上百招的两人齐齐怒道:“闭嘴。”   鸡飞狗跳之时,司徒瑛正在给凤教主泡茶。是真教主。飞叶都不能令他分神。   他听着院外十分吵闹,笑道:“赵阁主想必与柳阁主又打起来了。”   凤绮生小口缀着茶水,嗯了一声:“习以为常。”   “教主就不担心?”   “担心甚么。”   “刀剑无眼。总会有个损伤。”   凤绮生哂笑:“不是还有你么。他俩都是不吃亏的性子。知道分寸。”他转开话题问道,“欧阳然那边,你与他说得如何了。”   司徒瑛道:“比想象中的听话。我已与他交待好。只需呆在院中,不必多走动。本来教主便很少出门。外头的人见不到教主,才是情理之中的事。”   “阿戍那头呢?”   司徒瑛继续道:“右使心细如发,与教主日夜相处,早晚是瞒不过异状。我看他已心中生疑,只是嘴上不说。依我看,教主不如找个时机,与右使全数相告。免得人心有异,惹出不必要的事端。”正说着,外头不轻不重响起了叩叩三声门响。   司徒瑛与凤绮生对视了一眼,前去开门。   刘戍笑眯眯站在外头:“司徒大夫。”   司徒瑛一脸诚挚:“啊,右使。快请进。”   刘戍口中说着客气客气不必不必,一只脚却已经迈了进来。司徒瑛关上门,心道,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便打听虚实来了。   “这位,就是欧阳公子罢。听说一路很是照顾教主。”   刘戍转过角就见到桌上一壶茶,两个杯子,一个人坐着。眼中精光一闪,脚下不停,笑眯眯迎上去。他在教中打理事务无数,惯会做人。此刻笑脸相迎,叫人难以拒绝。   但教主显然不包括在难以这个范围之中。   所以他过了一歇,方道:“哦。”   刘戍:“……”   司徒瑛在背后拼命给凤绮生使眼色。   本座答得不对?   寻常人不会如此冷漠。   那该如何。   谦虚客气一点。   客气么——   凤绮生想了想,忽然站了起来,绽出一个很大的笑容:“右使客气了,不如你照顾得好。”   右使:“……这位小兄弟十分有趣。”   司徒瑛扶住了额头。   “我听说欧阳兄弟是武林盟主的义子。为何会与我家教主呆在一处?”   刘戍委婉地问道。   凤绮生心中一咯噔。   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一茬。   不怪他。   司徒瑛也不记得。鎏火教收到欧阳鹤发的帖子时,他已偷偷下山去见赵青了。一主一仆对视的那一眼,没能逃过刘戍的目光如炬,他心中狐疑更甚。   话未套圆。   但这难不倒教主。   “想来右使也知道,贵教教主英姿勃发,前往天机门一事。当时,欧阳叔叔正好与我同在天机门做客。他还有事须留待几日,我受不得五仪山寒冷,便提前下山。正好教主亦要来武林大会,我便与他结个伴,路上好放心一些。”   他这话,说得全是真的。因而寻不出半丝漏洞之处。可他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教主去了天机门?”刘戍惊讶道,“不是只说来雁霞山了么。他何时去的天机门!”   凤绮生:“……”   好像挖了坑把自己给埋了。   “大约,他尚未提起。”事已至此,教主只能硬着头皮往上掰。   右使摸着下巴寂默了片刻,叹口气:“好罢。”   司徒瑛与凤绮生心中均一松。   便听刘戍又道:“哎,我家教主,甚么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   他感慨道:“信口雌黄。”   才信口雌黄过的教主:“……”   作者有话要说:   鎏火教务:   比刑堂可怕的是什么。   是司徒瑛的药。   ——————————   开了个现代总裁谈恋爱的小坑,百分之九十九的起始力量是,蜡笔小新真的好看【遁走。   《霸道与狂妄》 第38章 破茧归一(十一)   刘戍念及教主,如此这般感慨着,忽然抬头间,发现欧阳公子的脸色很不好。   不禁关切道:“欧阳公子怎么了?”   教主黑着一张脸,许久才道:“晒的。”   刘戍哦一声,抬头瞧了瞧这朗日晴空。   “江南日头确实大。有空上我们天湖山坐坐,冬暖夏凉,爽快地很。”   武林大会办在雁霞山,却不在山顶,而是就在这黄桐里外,雁霞山脚。它不比华山论剑。华山论剑那是松鹤那一辈喜欢干的事。虽然瞧着神乎其神,但是风大。且如今的季节,山下才冒嫩叶,说不得山上还在下雪。去冻上几天,划不来。   黄桐里外设了个十丈长十丈宽的擂台。百晓生击鼓。击鼓开局。直至一方落败为止。但比武过程中,点到为止,不得痛下杀手。杀手有违武林令,视为不耻。不但会被取消比赛资格,还会遭到同道中人的唾弃。不过,过往比斗之中,耍心眼作弊的不但并非没有,还很多。   一转眼黄桐里上来了许多人。   华山派,少林,武真教,崆峒,西南五怪,青罗门,昆仑派,甚至天湖山脚下的卧龙帮也来了。赵青倒是没想到卧龙帮也在,毕竟他下山前才把人教训地哭爹喊娘。   青罗门是紧跟着少林来的。少林不在黄桐里,而是在附近找了间破庙休息。寒单衣不是很懂少林的作风。这一路行来,他都带着弟子吃好的住好的,半点苦也不曾受过。青罗门虽然势单力薄,可关怀弟子之心,却不比名门大派少。   小师弟蹦蹦跳跳,仍怀赤子之心,进了黄桐里,这里摸一下,那里叫一声。毕竟他第一次出门,见着这么多穿着不同门派服饰的江湖中人,觉得十分新奇。   寒单衣跟在后头,微笑着看着他。   “大师兄,这里人好多啊。”   二师弟秦风牵着马悄悄说。   “武林大会,算是江湖盛宴,人当然多。”寒单衣顿了顿,又道,“把脸上惊讶的表情收一收。不要让人看短了。搞得我们似乎不曾见过世面一样。”   五师弟耿直道:“可,可我们确实没见过。”   寒单衣循循善诱:“不懂要装懂,知道吗?”   “知道了大师兄。”   打发了二师弟五师弟,三师弟又凑了上来。   “大师兄,听说少林的人都厉害,昆仑的人也不错。我们要和他们打吗?”   寒单衣一本正经:“我们是来观摩学习。最主要,是为师父寻药。”   他苦口婆心深明大义说了半天,三师弟苦着脸,还是问:“那,打不打?”   “不打。”   大师兄回答的十分坚决。   不错。   青罗门的人,武功都,很烂。   在前头蹦哒的小师弟惊呼了一声。寒单衣道:“怎么了?”   小师弟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天真无邪:“师兄,这个人不是很穷的那个人么?”   寒单衣定睛一瞧。   嗬。   赵青。   那个在洛水用花言巧语骗了他一顿饭食的男人。   小师弟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赵青耳聪目明,几乎在一瞬间,便注意到了这一门师兄弟。银饰叮当,环佩叩响,坐骑膘肥身健。一别多日,富态更甚以往。   ……   教主等了许久的青罗门来了。   他定定神,嘴角浮起微笑。   寒单衣莫名心头一寒。   周向乾问:“赵兄弟,你怎么忽然不走了。”   原来赵青不是一个人,他不愿意留在客栈对着柳夕雁两望生厌,就踢踏踢踏,一个人去街上散心。周向乾无所事事,顺势也跟了出来。比起对着蛇蝎美人柳夕雁,或者满腹坏水凤绮生,他还宁愿选择跟着赵青。   其实黄桐里都到了,他原本早可以走了。   他为何不走呢?   可能周师兄潜意识之中,已经忘记要走这回事了。   习惯当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相处久了,他竟然觉得魔教还不错。   周向乾顺着赵青的目光看过去,便见到大街上站着一群年轻的子弟。青罗门并不有名,所以周向乾不认识他们。他只觉得,这群提着剑的年轻人,和山上那群实在太像了。他现在对任何穿白戴冠的门派都有心理阴影。   赵青道:“这就是青罗门的大师兄。寒单衣。”   听到大师兄三个字周向乾就开始脑壳疼。   他想到了俞青轩,还想到了天无心。   但这位寒单衣,显然不像俞青轩一样趾高气扬,也不像天无心一样面冷心更狠。   还不待寒单衣先开口,赵青抢在他前面和周向乾道:“周兄弟,这位是青罗门大师兄寒单衣。叫他寒兄就好了。他人很好。我走投无路之时,他请我吃过饭。”   寒单衣:“……”   赵青将他夸赞了一番,他就不能恶人告状说赵青蹭他吃蹭他喝还将他甩在客栈不辞而别,不承想人家到的还比他快。寒单衣顺势道:“眼下看来是我多事。赵兄不需要我等粗鄙之食。这高床软枕,随手拈来啊。”   他们此刻就站在黄梁一梦外头。说赵青不住这里,谁也不信。   赵阁主眨巴了两下眼睛:“当日事出匆忙——”   真的?   “青罗门腰缠万贯。”   并没有。   “若住一定是最好的客栈。”   就你知道。   “所以我想,若要等候寒兄前来,也只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在此恭候。”   哦?   说着赵青手一伸,恭敬地朝寒单衣道:“寒兄往里请。”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街。一个英俊的男人恭恭敬敬伸着手请你进去,若是不进,未免显得拿乔,叫人看笑话。青罗门丢不起这个脸。寒单衣也丢不起。他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只能率了众位师弟,顺着赵青给的势,进了黄梁一梦。   待小二领着寒单衣他们去另一半的客房后,赵青没有跟上去,反而与掌柜打起了商量。   “掌柜的,我为你招来这么一批生意,你看,我们的费用,是不是能客气一些。”   周向乾:“……”   你好歹也是一阁之主,堂常大教一员猛将。手中之剑饮饱鲜血,口中话语足以发号施令。如今在这为这一点点的银两计较。你好意思吗?   赵青当然好意思。当家方知油米苦。这一路风餐露宿,他也算当了家了。   能在黄桐里开出这样一家客栈来的掌柜,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很痛快地将鎏火教的费用抹了个零头,并答应,厨房给鎏火教借用。凤绮生吃不习惯这里的食物,觉得太甜。赵青将厨房挪了来,为改善教主口腹之欲提供一些便利。   等与掌柜商量完,赵青将周向乾留下来,一句:“琐事与他说便可。”   就将周师兄推给了掌柜,自己迅速闪身去了楼上。   他还记着教主的嘱咐。   要将神琅草,送给寒单衣做个人情。   如今寒单衣自己送上门来,岂有放过之理?   赵青叩叩叩敲了门板三声。   “寒兄?”   寒单衣应声而出。   赵青微笑着等在门口,直接将人推了进去关上房门。   一旁拐到一眼的二师弟告诉了三师弟,三师弟传话给了五师弟。青罗门一群弟子犹豫着站在廊间,你看我我望你。这,要不要敲个门?会不会打扰到师兄?应当不是坏人罢。   几位师兄纷纷用目光询问小师弟。   毕竟小师弟是师父的儿子。大师兄不在时,应当能做一些主罢。   小师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胖乎乎的手指摸着下巴:“大师兄最难过美人关。先去听听看。如果不妥,再冲进去不迟。我们几个人打一个,还是可以的。”   他握着拳头,很有自信。   一众师弟深以为然。 第39章 破茧归一(十二)   这实在是一本很破很旧的密宗,就连灰尘,还是前不久才扫掉的。凤绮生将它掸了掸,皱着眉头,从书页中抖出两只压扁的虫来。   它虽然破,教主还得翻看。因为上面确实记载了曾经出现过的离魂症状。鎏火教不是凤老教主创立的,鎏火神功也非他爹首创。密宗记载,前不知道几任教主,忽然有一日性情大变,脱口尽是一些令人听不懂的话语,仿佛变了一个人。最终有没有治好,上面倒没有说。只是,那位教主性情大变之时,是在意图突破鎏火神功第八层时。   再往后翻阅,便没有甚么有用的讯息。   凤绮生合上书册,若有所思。第八层。莫非,他会出现这个症状,也是因为进修至第八层时出了岔子?他当时,确实心急了一些。因为总觉得若是不快些突破八层,就会有不好的事。因为以前他练至八层破茧时,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教主就想当然,觉得此回亦是如此。可如今看来,或许不一定。   破茧。   破茧而出。   莫非,另有寓意?   凤绮生正在思索,就听门被人敲了三声响。这个熟悉的声音,一定是赵青。   他道了声进来。   赵阁主一进门,就见教主目光灼灼,顿时一愣。话未说,先在脑中想了一遍,今天应当没有做任何需要反省的事。也没有和柳夕雁打架。更还没来得及顶撞凤绮生。   如此吾日三省,赵青才定下心,光明磊落地与教主问好。   “寒单衣已入住黄梁一梦,属下按教主先前的吩咐,已将神琅草给他了。”   “哦,他如何说?”   寒单衣是不信的,一个连吃饭都要坑蒙拐骗的人,如何能弄到天机门救命良草。   “观音崖那等要地,看守一定很严,能让人上去?我只听说前一阵鎏火教的人去过。”   寒单衣怀疑地拿着瓶子。   过了许久。   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甚么。   他退后了三步,重新看起赵青。着重道:“确实只有鎏火教的人去过?”   赵青肯定道:“确实只有。”   青罗门大师兄张了张嘴,干巴巴道:“那你怎么会有?”   他已想到一个可能。   可是他不愿意去承认。   赵青笑眯眯道:“不巧,就是我。”   寒单衣:“……”他一把抢过赵青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把剑,□□一看,剑身通明流光四溢。岂不正是秋水剑?原来事实早已摆在眼前,只是他一直没在意而已。   “如此说来,你家主人——”   赵青摇摇头:“别说。”   那就是了。   寒单衣木着脸,将剑还回去:“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赵青道:“寒兄不必如此。我教确实有意相助。并不存在要胁之心。此药你尽管拿去用。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司徒大夫也在此,可与他探讨。”   赵青将当时情形一一描述过来,凤绮生听着,应了几声。末了道:“依你看,寒单衣对此领几分情?”   “恐怕只有一分。”赵青道,“不过一分也是情。他是个聪明人。”   他视线落在桌上已经合起来的书册上:“教主有甚么发现吗?”   “有一些。暂时还不确定。”凤绮生问,“欧阳鹤几时到。”   “最晚后天也该到了。”   教主嗯一声。据冠华莲生所说,水离珠的下落只有历任盟主才知晓。欧阳鹤那老头,嘴很紧,若来硬的,一定不会告之。他在天机门时还是太心急,自然,若非遇到这愣头青,他早该悄悄下山,装作无事发生,再去套一些话。何至于有了后头这些变故。   想到此处,凤绮生瞟了赵青一眼。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发呆。视线相触时,赵青仿佛被火烫到了一样,连忙移开了目光。   又来了。这种心脏鼓动的感觉。仿佛是练功出了岔子时的走火入魔。   凤绮生按住心口。   自璞绿一夜,他每每与赵青四目相对,就觉得心口跳动不已。明明这张脸从小见到大,早已看得十分习惯。他竟能从中解读出不同的味道来。教主心中疑虑已久,今日正好无事。他将桌前书册一推,道:“赵青,你走得近些。”   赵青一愣。犹犹豫豫往前迈了一小步。   凤绮生道:“你下山单挑卧龙帮的气势呢?”   这当然不同。一个是心外人,一个是心上人。赵青多年来已习惯与凤绮生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忽然叫他走近一些,他难免要多想。   见赵青不从,凤绮生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本座原先模样喊你时,你应的可是很快。莫非赵青也是看脸的。”   譬如欧阳然不用喊你,你也十分殷勤,递茶送水,嘘寒问暖。   赵青反驳:“当然不是。”   凤绮生执着道:“那是为何。”   赵青心中大叫,当然是因为那亦是教主你啊。他不好多说,只顺应了教主的话,又往前站了一大步,同时暗自揣测,教主自天机门出来,就一直十分古怪。不知今日又想到甚么主意,非得折磨人一通才罢了。刘戍自院中出来时,脸色可是灰暗地很——   后面的思绪暂时被中断了。   因为唇上忽然覆上一阵温暖。   赵阁主瞪大了眼睛。秋水剑一下被攥得很紧。   这虽然比较清浅。   但确确实实是一个亲吻。   教主不耐他动作迟疑,径自起身,将他脑袋一按,两嘴相对,贴了个实打实。   光贴不算,还磨蹭了几下。这小子脾气虽然如他的剑术一样暴躁,眉目间也没什么风情。嘴唇却意外的温暖柔软。凤教主如是想。然后舔了一下。   下一瞬间面前就空了。   赵青捂着嘴,脸色涨得通红,直接撞到了门板上。   “教教教教——”   “叫叫叫什么叫。”   教主只是试探了一下,还未尝到甚么滋味呢。就见赵青如临大敌一般神色惊恐,连嘴皮子也说不利索了。他招招手道:“过来。”   凤绮生因为每每见着赵青专注的目光,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就想再试一试,方才一探,果然心如擂鼓,连血液运行都变快了一些。别的不多说,那种温柔的触感,还不错。心口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一些。   他倒是没觉得。被惊吓到的赵阁主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看教主眼中冒出的灼热之意,还连连招手让他过去,整个人都贴在门板上不敢动。   他心悦教主原本是个秘密。   自己知道就罢了。   万万没想过让教主知晓。   更不存在与教主交好这等念头。   何况他虽然心悦教主,但眼下教主这幅瘦弱的陌生模样,实在是有些怪异。他该庆幸并非教主原先的容貌做这些事吗?   赵青磕磕巴巴道:“教主,您怎么了。突然就——”   凤绮生沉吟一下,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本座可能有些走火入魔。”   “不见你时还好,见了你犹盛。”   “教,教主?”   凤绮生念及过往,宽袖一负,微一哂笑:“这病或许由来已久了。”   也许是那时庙外被那抹虔心拨动的心弦,或是星光下难得的温柔。更可能是跪在苍天皑雪中唯一的那点黑色,或者是,早在当年你踏着晨光,浴血而出之时。   细细数来,竟不自知。   若依常人而见,这确实是一番剖心之言。可说这话的人是凤绮生。凤绮生向来很不解风情。这话的含义便有待查考。赵青如坠梦中,大脑似浆糊一般,竟然还傻傻的问了一句。   “这病无碍吧?”   “大事没有。小事还需劳烦阁主你帮忙。”   教主眉目一挑,走过去将那柄暂时而言有些碍事的秋水剑往旁边一送,捧住这颗刺啦啦的脑袋,就俯上方才他还觉得不错的地方,亲了个热火朝天。   而在另一间房中,司徒瑛正在替欧阳然把脉,忽然见他双目一睁,目光炯炯,似有神光。   不禁讶然道:“欧阳公子?”   欧阳然却未应,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静坐了良久,才道:“阿瑛?”   神情威严,声音低沉。   司徒瑛几乎是下意识就改了口。   “教主?” 第40章 真相欲明(一)   司徒瑛一时不知道眼下是甚么情况。   那声教主出了口,方意识过来,叫错了人。但他已不必改口。容貌可以变,骨子里的气度却不会磨灭。睥睨的神态,毫无悲喜的眼神,种种一切,均在告诉他,这确实是教主无误了。司徒瑛松开了手,任由凤绮生将手腕抽了回去。   门外忽然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司徒!快随我来。教主他——”   房门骤然被推开来,带起的风吹动了案上压着的白纸,几滴墨还晕在上头。灰尘在透进来的阳光中飞舞。赵青一脸焦色站在门口。房内,司徒瑛和凤绮生均在看他。   “教主方才忽然晕倒了。你随我去看看。”   他快速说道。   可是司徒瑛并没有起身。   赵青顿了顿。   “司徒?”   司徒瑛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了丝他看不懂的情绪。   下一刻赵青抿上了嘴。   凤绮生静静地看着他,唤了一句:“本座无事。”   赵青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天机门上那个张扬狂妄的凤绮生。他心里咯噔一下,别不是又出现两个教主。自神女峰后,司徒瑛日日给欧阳然把脉,他的状态一直很稳定。怎么就忽然又错乱了。赵青虽然脑子也随之错乱,心里头倒是马上就想到了房中的教主。   方才凤绮生忽然与他十分亲密,结果他头绪都未理定,瘦弱的青年就一头栽在他肩膀上,浑身软成一瘫。自相处以来赵青不曾见过凤绮生这个模样,即便是跳下了观音崖,教主依然生龙活虎。他立时吓了一大跳,匆匆将人安置好,就来找了司徒瑛。   赵青立刻道:“无事便好。”   说着就抬脚要回去看另一个凤绮生。   不料下一句话却令他停下了动作。   “你不必去看。”教主徐徐说,“你想看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十分简单,赵青却觉得无法理解。他在那站了很久,面上满是茫然。   “……甚么意思。”   凤绮生见他这幅模样,叹了口气,终觉不忍。   “我即是他。他亦是我。我们本是同一个人。”   “这个世上,岂会有两个灵魂。”   司徒瑛觉得自己不该再听了,默默站起身:“我去找阿戍。”   赵青在那里,如同他手中常握的宝剑,站得笔直。他站了许久,方说:“属下愚钝。”   声音晦涩,茫茫然不解。   凤绮生拦住了司徒瑛,令他把房门关上,这才徐徐道来。   “当年,鎏火教创教始祖,于极西高地,日夜坐悟,晨起观旭日,幕色沐星河,在天地往复中,自己领悟了一套内功心法。这就是鎏火神功。”   “只是,这套内功心法,历任教主甚少有大成者。阳起阴落,阴至极而阳衰。它在经脉中的运行与别的功法不同,靠阴阳循环生生不灭。破茧便是一个关口。”   破茧,为何叫破茧?   因为凤凰涅槃,需浴火重生。   若破不了这一关,终生修为便停滞于此。凤绮生两月前,在房中修炼时,便陷入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关口。他清楚地感受到一个意识正与他撕扯身体的掌控权。练功损耗颇大,他便放任那个意识占据了主导。说来也怪,此人倒也自称凤绮生,并未给他惹出甚么乱子来。   不过好景不长,这人与他一样,亦想尽快突破八层大关。   结果下场亦与他相同。   得知体内又多了一个意识,凤绮生不禁自嘲一笑。但愿这人不会又想练第八层。不然一日复一日,一回变一回。他的感知岂非被撕成了碎片。怪不得过往的教主,要么修为留在第七层,要么直接走火入魔成了个疯子。   “本座虽然不知道,为何本座会与欧阳然产生联系。可就在刚才,本座全然苏醒了。”   这也意味着。   欧阳然体内那个不知名的意识,绝不会再有。   凤绮生对此很清楚。   自己与自己之间的感应,岂非是最清楚不过的。   赵青讷讷开口:“教主还记得观音崖下的六个日夜么。”   “记得。”   “教主可记得璞绿城内的千盏莲花灯。”   凤绮生颔首:“记得。”   他甚么都知道。因为这不过是他的另一段记忆。都是他经历过的一场回忆。   赵青寂静了一下,语气略带艰涩:“那方才,教主与我说,心魔尚须心药医——”   凤绮生沉默了。他的神情变了,有些晦涩难懂。   “赵阁主。”教主道,“那不过是本座的一段意识,因为新奇,才说的话。”   “你就忘了罢。”   南方的春天,到底是与北方不同的。离开天湖山时,屋檐树角,尚有冰雪未融。在五仪山时,风雪从未离开过。到了黄桐里,短短几天的功夫,连柳条都抽新了。花已开得十分盛。   黄梁一梦是黄桐里最好的一个客栈。里面的布置,自然也做得十分好。   鎏火教在西边,那里风很大,没有这样莺飞燕舞的时候。教内的弟子亦粗鲁的很,绝不会像寒单衣一样,穿个衣服连袖子也要理三遍。姑娘们在山头吆喝起来,不比汉子嗓子低。也不会同外面拎着剑的小师妹一样,娇滴滴地同师兄们撒娇。   寒单衣经过花园时,赵青正抱着剑,盘膝坐在假山上。他喊了声:“赵兄弟。”   赵青低头看他。   “请问贵教教主在吗?”   寒单衣问得十分客气。   赵青点点头,伸手朝里一指。   “你自去寻。”   寒单衣顿了顿:“可以劳烦你带个路吗?”   毕竟他连脸都不认识。   赵青道:“你往里走,穿过三个回廊,左边的院门前开了蓝色的花。里面的人之中,你觉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   “这世上美丑如何评定。你之佼佼者,或许于我并非如此呢。”寒单衣道,“此举不妥。”   “有理。”赵青回过头,仿佛对天边的流云十分感兴趣,“但他一定是最特别的。”   特别到,你见到了他,就知道他是谁。   寒单衣哦了一声。   他走了。   有许多人来过,有许多人又走了。   司徒瑛在不远处看着那个黑衣的青年,只觉得对方屁股都仿佛长在了那里。随后黑衣青年身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武功不错的人。他也学赵青一般,盘膝坐了下来。   那人是周向乾。   司徒瑛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背后仿佛有人,可他回身望去,甚么人也不曾见到。他在心中嘀咕,莫非自己最近睡得太晚,连幻觉都出来了。   周向乾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忽然撞见以前认识的弟子,这才脚下抹油溜进来的。等人溜了进来,才恍然大悟。他心虚甚么!可避都避了,总不必再追上去。   这里地势高,往外一览无余,风光倒是不错。只是看久了也不会长出花来。   周向乾拍拍赵青:“哎,兄弟,你怎么一幅老婆和人跑了的模样。”   赵青没理他。只是看完了流云,又开始看面前夹缝中求生的一根野草。这根草或许是天上的鸟飞过时吐下来的,正好落进石头缝中。   “它说不定特别失望。”   周向乾莫名其妙:“啊?”   赵青盯着那棵草,说:“本来只在一个地方死生循环。忽然有一日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你说这草?”   “最终却落进这荒芜的石头缝中,比原先还不如。”   “……这么一说是有点惨。”   周向乾察言观色,直觉赵青心情不好,小心翼翼问:“你不喜欢这里?”   赵青往后一躺,将手臂枕在脑袋下面:“天湖山更好。”   那里有他的兄弟。剑意阁事务虽然繁忙,兄弟们却十分和睦。年关将近时最热闹。吵吵嚷嚷的,虽然不是一个家,却如同一个家。哦,他都忘了,年关早已过了。   赵青终于长叹一声。   原来他觉得仿若美梦的短暂时光,当真只是黄梁一场梦罢了。   凤绮生正在喝酒。   他很少喝酒。他向来饮茶。可他如今不得不喝酒,因为茶不够宽解他心中的烦闷。刘戍起码有一点说得很对,教主甚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喜欢信口雌黄。   他驴了赵青吗?   没有。   他说的起码有一半是真话。   这世上确实不会有两个灵魂,他醒了,另一个凤绮生,自然就不存在了。   可那个凤绮生,当真是他自己吗?他也说不准。   在体内沉睡之时,凤绮生如同一个外人一般,感知着外界的一切。灵魂与灵魂,确实有感应。赵青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知道。然而那个自称是自己的人,以他的名义,居然对他的属下做这种事。他无疑是震惊的。   凤绮生二十多年的岁月中,不曾想过情场欢爱。   更不曾想过那个对象是跟了他二十年的下属。   震惊之余,内心却还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不知是该怨恨谁。   怪赵青所忠非人?   怪那个人轻薄自己得力手下?   还是怪自己,竟然产生了动摇。   凤绮生有一句话说对,破茧大关,确实可能令人神魂分离。但他亦有一句话没说,书上记载,欲引魂归位者,还需有水离珠作引。水离珠久藏武林盟,不是这么轻易便能得到的。过往教主中,或是因为自己功力不够,或是因为没有媒介。因而失败,也不足为奇。   如今他已醒了。亦不必再等。   今夜,他便要去夜探水离珠。   作者有话要说:   哇有小天使的敏锐程度,真的佩服。【吓地我都躲了起来.JPG】 第41章 真相欲明(二)   凤绮生原本以为他或许有一阵子见不到赵青了。毕竟他对人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确实很不上台面。连他自己也看不过去。可夜深人静,一推开门,却见到一人抱着剑倚在廊角。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与往常并无二分区别。   “这么晚了,教主要去哪里?”   赵青坦然自若地问。   凤绮生抓着门边的手紧了紧。一时有些语塞:“出去走走。”   之前倒一直不觉得有甚么,可这个时候不知为何,竟忽然尴尬了起来。秦寿与他吹牛打屁时曾经说见过寻常夫妇和离之后,尚在一屋生活,真不知道他们如何过得下去。那时凤教主捧着书,落花飘进茶盏中,懒懒地笑。只说,既然能当夫妻,做个邻里岂非更简单。   秦寿直摇头,连连说教主你到底是不懂的。   现如今,教主一没娶妻,二没和离。竟忽然也能体会到那分不自在了。   赵青跟着凤绮生,像个没事人。仿佛今天与昨天,与过去的日日夜夜都一样。   凤绮生不欲让赵青跟着,把人赶回去睡觉。赵青却理也不理:“保护教主是属下职责。”   “本座还不需你保护。”   “哦。”   赵青回答得十分敷衍。   凤绮生捺了捺性子:“若有他事,自会寻夕雁与本座一同。再不然,阿戍还在。”   “阿戍连我都打不过。教主向来避柳阁主不及,岂会主动邀约?”   “你回不回去。”   “不回。”   凤绮生站住脚,威严道:“你连本座的话也不听?”   赵青贴在他身后,大无畏:“不听。”   “……”他居然就真的这样说出来了。   凤绮生忽然感到一阵憋屈。他原该说更严厉的话,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而赵青亦从没违背过他的话。但似乎所有的严厉在下午都用完了。如今有些枭雄气短,站不住脚。   赵青倒是知道他在顾虑什么,主动坦然道:“教主想些甚么,属下明白。属下公事公办,绝不让儿女情长耽误正事。也请教主千万不要多想。”   “属下听到教主先前与右使讨论水离珠的去处。水离珠一事,怕属下知道得要比右使还多。若教主应允,请随属下来。”   凤绮生道:“你如何知道的。”   赵青顿了顿。   月色迷蒙,并不是一个皎皎的夜晚。连带着他的声音也缥缈起来。仿佛隔了层纱一般。   “观音崖底之时,教主亲口与我说的。”他说,“教主不记得了么。”   凤绮生,当然不记得。   他如何事事全知。   他心头也不愉快起来。   这就好像是忽然发现原本一个全心全意只忠心于你的人,忽然间有了另一个关系更亲密的对象。所有的温柔,都成了他们之间的独享。你只能站在风月之外,遥遥观望。   凤绮生忽然转过头:“走罢。”   水离珠的事情,先开始赵青只听了个大概。之后,冠华莲生与凤绮生又谈过不少。当时赵青并不在场,这些事是后来才知道的。凤绮生说,水离珠神琅草与混沌剑三物,本都出自天机门。而天机门祖师早已不在人世,此物太久远,亦无据无引,不可查考。当年,混沌剑被人带下山之时,水离珠亦由另一弟子带走,在边陲乱世,流转许久,方又寻回。   寻回之后,不多久,就交给了武林盟。   说起边陲,凤绮生唯一的印象便是年幼之时,曾与父亲同游来到天湖山的祭师。他问过冠华莲生,那水离珠应在何处。冠华莲生道,既然交给了武林盟保管,即便是被下任盟主吞入腹中,亦是不必过问的。好在这东西虽被称为三宝之一,实则有用之处并不多。论治病不如神琅草,论杀力不如混沌剑,颇有种弃之无味食之可惜的感觉。   赵青与凤绮生黑衣蒙面,悄无声息地行进在夜间。夜风飒飒,他们正往山中而去。   “上官流云的钱财人脉,在天下数一数二。欧阳鹤掌武林盟以来,与他私交甚深。历任武林大会,都会邀请上官流云参加。教主可知其中缘由?”   凤绮生道:“本座只听说,上官流云游历江湖之时,曾蒙欧阳鹤相救。”   “教主醉心武学,于江湖八卦一知半解,也是正常。”   凤绮生:“……”   怎么忽然有种被扇了一巴掌的错觉。   赵青继而说道:“当年老教主与欧阳鹤并非战至平手,而是更胜一筹。原本不必教主替父上阵。是欧阳鹤在黑水河与老教主邀约了第二次比试。当时凤老教主已精力衰竭。欧阳鹤却忽然换了个人一般精力充沛不知疲倦,更甚过往。因此老教主才一时不察落了下风。”   这事,凤绮生应当知道得比赵青更清楚,可不知为何,想来印象却十分模糊。   他道:“依你之意,此事与水离珠有何关系。”   当然大有关系。是上官流云连夜赶至黑水河,与欧阳鹤密谋之后,才出的变故。后续多半是夸大之辞。有人说欧阳鹤住处当晚流光四溢,映云霞万丈,堪称奇景。还有人说武林盟主到底是德厚之心乃天定,天相助也。   至于这传话中的景象,到底见到的人有多少,也只是人云亦云说不真切的。   当日凤绮生与赵青说到这一段时,赵青也很疑惑。   这水离珠要论传说所言,也不过是引魂之用,难道还能令人武功大进?若真如此,欧阳鹤早该称霸武林,连凤绮生也不会是他对手的。   当日的教主却说:“且不论真假,单看欧阳鹤与上官流云的关系。你觉得,他会将水离珠置于何处?”   赵青想了想:“一定是一个很安全,却又无人寻到的地方。”   但武林盟是肯定不可能的。那里进出人多,又是众人第一想到的地方。   不在欧阳鹤眼皮子底下,也不可能。不然他如何安睡这多年的日夜。   如果不在欧阳鹤手中,那就很有可能在上官流云手中。   月亮逐渐被云彩遮住,山路难行,兽鸣狐咽,半夜的风愈大了。遮掩的树木之间,一角飞檐冲天而出,渐显青砖红瓦。雁霞山上有一处别院,上官流云的别院。凑巧欧阳鹤一年之中也会来此小住几日。有谁会想到,武林盟至宝会光明正大置于一处别院呢?   凤绮生与赵青对视了一眼,赵青先他一步,猫身贴至墙角边,一个纵身就上了墙。   凤绮生随后而至。   这院内隐有灯火,还有巡逻的家丁。三班轮换。   教主道:“一处很少居住的普通人的别院,需要用上夜巡的人么?”   赵青肯定道:“不需要。”   除非这里有甚么要人照看的东西。   两人都是武功超卓之人,除非欧阳鹤亲至,寻常人发现不了。贴近院内时,凑巧一队家丁提着灯笼正要过来。赵青手中握了一把飞石,却被凤绮生按住了手。   解决他们是很方便的事。但教主此来只想探虚实。   “哎,一年到头瞎转悠,我看这庄子里也没甚么值钱物。”   “你知道甚么,有钱人的院子,说不得连棵树也价值连城。”   “我还当这里是金屋藏娇呢。”   “说到这个,这庄子里,确实有个院子是不能进的。上一班有个兄弟,就因为一时好奇,结果被人拖走了。到现在也没寻到半点踪影。”   “嘶。这么吓人。”   夜深人静闲得发慌,几个家丁瞎扯了一通,才后知后觉。   “刚才谁先说话的。”   鬼魅一般跟在末尾的赵青趁他们一个拐弯,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站在阴影之中。   凤绮生轻声道:“你装得倒像。”   赵青一本正经:“教主教得好。”   “哦?说来听听。”   “满口荒唐话。”   凤绮生:“……”   赵阁主果然是在记恨他罢。   作者有话要说:   赵青:因为一直太顺从,教主似乎觉得我脾气很好。   教主:…… 第42章 真相欲明(三)   这深夜之中因为十分寂静,稍许有个风吹草动,就十分惹人注意。巡逻的家丁只听别处传来轰一声响,都变了脸色。为首那人尚算镇定,呵道:“慌甚么。你们去看看。”   赵青与教主眼见一队人马均往那石头倒塌之地奔去,唯有领队之人却去了反方向。   那人倒也算谨慎,一路前行,却也时时留意周遭动静。待他到了一假山处,不知哪往处一按。随后人影一闪就不见了。此处便不好再跟进。不过想知道的也知道的差不多。   查看情况的人回来报告:“是风把花盆吹倒了。”   “谁放到栏杆上的。”   一众人都摇头。   领队那人见无事,便骂骂咧咧往回去了。   教主与赵青却不动。   果见没一会,人又折了回来,见确实无动静,才真正离去。   这时,两人才从暗处现身而出。   “上官流云瞧着细心,可这些人那么不禁打,有何用处。”   “大隐隐于市,如此曝于目光之下,或许反而落了个安稳。”   赵青制住凤绮生,亲自上前在假山上摸了一把,照着那人按的地方,果然寻到一个机关。   两人顺顺当当钻了进去,似乎在往下走。没多久就到了一处密室。赵青推了一把,这门居然没有关。不知是确实未上锁,还是刚才的人忘记了。甫一推门,就见房中一间案台,台上一个匣子,连盖子也未关上。匣中一物正发出柔和的光。仿若夜明珠。   赵青惊道:“莫非这就是水离珠?”   他这样说着,一脚已踏了进去。   此行太过顺利,教主原本生疑,此刻阻拦不及,只说了句:“且慢。”便跟了进去。   但觉脚下咔嚓一声机关转动的声响。凤绮生顿觉不妙。   可是晚了。   方才那道似乎未上锁的门咔一声自动落了锁。   周遭一片寂静。唯有正中水离珠兀自在暗夜之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赵青:“……”   凤绮生:“……”   他苦笑道:“怪不得外头如此松懈。”   原来这道门,才是拦路之虎。   外表难以看出,这间屋子却是精钢所制。如同一个张着嘴的笼子。   赵青道:“教主,拍一掌试试。”   凤绮生道:“若我所料不错,这上头的假山都乃泰山之石,逾有千斤重。掌力所及之处,即便能出了这里,怕也要被石头砸个头破血流。而且你瞧。”   他脚下动了动。   适应这个光线后,赵青往四周一览,竟在角落见到几付白骨。他恍然大悟,原来这里也有别人来过。想来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在此处活活饿死。但这起码说明了一个道理,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有人来了。不然,能进到这里的人,只消外头开一条缝,便能破围而出。   他还在打量周围。凤绮生已上前,拿起了那颗珠子。   赵青跟上去,好奇道:“这就是水离珠?瞧着十分普通。”   教主也不曾见过,但他心中觉得这应当就是。只有货真价实的东西,才会令闯进来的人放松警惕,落入陷阱。他将这颗珠子在手中把玩良久,只觉得除却触手温润,并没有别的感觉。赵青催促道:“教主不妨咬一口。”   “……”   凤绮生乜了他一眼:“你若恨我,大可直说。”   此物当然不能拿来吃。但,若引功之用呢?凤绮生心中一动,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赵青之前说的那段话,上官流云将水离珠递与欧阳鹤之后,欧阳鹤就功力大进继而险胜了老教主,说不定它于疏导内力一途,可以事半功倍。   这水离珠通体清透,细细看去仿若有流水在其中莹莹而动。即便不做他用,亦是价值不菲。赵青正看得仔细,忽觉手中秋水剑嗡然而鸣。   他咦了一声,将剑拔出,顿觉满室光辉。   凤绮生奇怪道:“这珠子似乎更亮了一些。”   赵青道:“怪哉。”说罢,将剑提起,凑近水离珠。   秋水剑原就因色泽如秋水脉脉而得胜名,如今随着它与水离珠愈靠愈近,不但剑鸣愈亮,就连剑身也似乎染上了珠子的光辉,愈加夺目起来。这不同寻常的光芒将两人的面容映得湛湛然明秀。凤绮生越过一剑一珠,瞥见赵青专注的模样,心中怦然一跳。   他心头一松,手中便也松。那珠子竟不小心与赵青的秋水剑磕在一起,嗡一声,令凤绮生都浑身一震。珠与剑相交那一刻,忽然间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击而来。察觉到那股冲击力的瞬间,凤绮生不及多想,只下意识反身将赵青一护,随后只觉轰然一声。   时间似得拉得很长。   又似乎是极短一瞬。   而在那耳鸣般的眩晕之中。   有人一直在唤他。   “教主?”   “教主。”   “教主!”   声音从远处传来,愈近愈清晰。   等最后一声如雷贯耳。   凤绮生彻底清醒了过来。   剑与水离珠散落一旁。身下赵青目光焦虑看着他,一脸担忧。脑袋仿佛受千斤力砸过,目眩神晕,而背后则火烧火撩,如皮开肉绽。   教主先嘶了一声:“你摸摸我背后流血了没。”   赵青慌忙摸去,他心中焦急,一时不得章法,只把人从背到尾椎都顺了一遍,并不觉得有粘稠的触感。可他又不放心,只道:“痛吗?是不是受了内伤?”   这种摸骨手段,当真是极不精通的。   教主忍着眩晕,笑了一下,慢慢道:“你再这样胡乱摸去,本座怕不止这个内伤了。”   赵青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这话中促狭之意,顿时有些惊疑。   凤绮生见他面上犹豫防备神色,心中只道是自己作的孽,种的苦果,合该自己承担。   “本座与你说过,男人光想是不行的。你要试试么。”   这话原是他们刚到黄桐里时,凤绮生调侃他说的。可后来依今时教主所言,这话本不该再说才是。难道教主的新奇之性尚未过去么。赵青谨慎地没敢答应。   “教主,莫再戏弄属下了。”   “……”   凤绮生却不答,而是喘了口气。   他现下觉得浑身涨得难受。一股极大的力量在他体内征战挞伐,踩踏着他的经脉,驱赶着他的血液。令他全身血液仿佛如潮水一般,一层层冲刷着他的经络。心口如被蚁噬,又酸又苦,滋味难以言喻。   赵青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教主,你觉得如何。”   凤绮生闭闭眼:“需要调息。”   赵青连忙将凤绮生扶坐起来。凤绮生现下浑身一半如置火炉,一半如置冰窖。在暗色之中都能看出他面色通红。眼角隐有血丝。赵青顿时大惊失色。凤绮生方才还能笑言几句,如今却愈发不行。脑中除了昏眩,还十分混乱。一时仿佛战至黑水河畔,一时仿佛在呵斥柳夕雁。一时似乎身处一处绿林,赵青与他走在林间,有几只猴子正来捣乱。   一时,他又听到自己对赵青说:“阁主莫放在心上。”   他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般,见到赵青面上的神情,如同被打碎一般,那瞬间的伤心至极。   原来赵青是伤心过的。   他当时只将话脱口而出,约是不敢,并未仔细瞧对方如何神色,只听他沉默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出去的,还不忘关上了门。   情至深处,伤极反淡。   原来如此。   凤绮生这生平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尝到心中酸涩的滋味。又觉那股酸意漫过心头,将那颗冷情的心浸透过后,泛出了暖意。这点暖意愈加扩大,在他瞧着赵青的面容时更甚。很快扩大到全身,将一半的冰冷驱逐至一处角落。他的心口十分澎湃,若不将这身功力化掌而出,怕立时就要暴毙。   凤绮生忍耐着,忽然睁开双目。 第43章 真相欲明(四)   寂静的雁霞山之中,连虫雀也在休憩。本该安静的别院中,忽然一阵轰然巨响,飞石炸裂,尘雾弥漫。泰山之石只消一块就可将人砸地头破血流,何况石雨纷纷落下。一时间别院之中的人哀声连连。   弥漫的灰雾之中仿佛有一道艳红的霞光冲天而出,唳声长鸣。跌在地上的人惊地大声嚎叫,以为这林中出了精怪。原本深山老林就十分令人联想到这个方面的。   待尘雾散去,却连个鬼影也无。   管事的到底多了个心眼,匆匆赶至动静最大的地方,正是那泰山压顶之处。他一看,水离珠果然不翼而飞,立刻道:“快去通知上官老爷,庄内失窃了。”   小仆应声而去,却马上又被人叫了回来。   “记得小声一些。切莫张扬。”   寅时刚至,天还没亮。但已有了些光。司徒瑛起得很早,他要去给还躺在床上的欧阳然熬药。自他忽然倒下,至今不曾醒过。这个时间,连素来勤快的刘戍也不曾起来的。黄梁一梦之中,只有值班的伙计,还撑着下巴在打盹。   司徒瑛披着衣服,打着哈欠。   忽然便见到一道人影旋风一般冲入了房中。   他打了一半的哈欠不上不下,惊在那里。   方才那个,似乎是教主?扛着一个人?   进去的房间,倒确实是教主的所在。   司徒瑛不放心。   跟过去敲敲门:“教主?”   里头久久未答话。   就在司徒瑛打算强行破门而入探个究竟时,忽然听到一记不同寻常的声响。   司徒瑛推门的手停住了。   他愣愣站了半晌。   里头又是一声喘息。十分熟悉。历经风月之人,一听便能明白。   司徒瑛爬都来不及,绊着衣服就跌跌撞撞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惊恐未定。他听到了甚么?完了,他一定会长针耳的。完了完了。不对啊,他慌甚么!他刚才要做甚么来着?   哦,煎药。   对。   煎药。   司徒瑛捋了捋心情。   重新出门。   安慰自己,不妨事。不过只听到一点边角而已。教主不会在意的。   对了,除了熬欧阳然的药之外,再吩咐厨房做一些粥食罢。   他估计,赵阁主今日,是吃不了饭了。   街上的摊主开始蒸起了大白馒头。昆仑派的人正衣着整齐坐在街边吃小面。小面刚出锅,淋了香油,洒了葱花,诱人至极。隔壁铺子青虎帮的人仿佛要与他们作对,刻意叫了几笼蒸饺,拿酱醋沾着,嚼得十分起劲。   “快看,那是上官流云的车马罢。果真豪华。”   不远处叮当环佩响,一路香风。一众年轻男女款款而来,男俊女俏,那环佩声是他们身上的玉在行进路中互相碰撞发生的,而女子头上的步摇清脆,更是摇曳着人们的心。   干净利落的女侠么,也是有的。免不了便嘀咕。   “这么零碎,打架也不怕削了头发。”   开道两列人过后,才是香车宝马,徐徐前行。帘子遮住了人们往里好奇张望的视线。周向乾磕着瓜子在那看热闹,从鼻子里哼出气来:“再有钱亦是个老头,有何好看。”   “某记得周兄是武林盟的人。武林盟多年辉煌,上官出力不少。这武林大会亦是上官流云一手操持,其中出项全扣在他的账上。”   能这么悄无声息接近周向乾的人,除了魔教那几个,还真少了。周向乾一看,原来是季梦然。这个人自跟着他们住进黄梁一梦起,一直安安份份呆在自己房中,素日很少出面。若非他今日说这一出,周向乾都快忘记这号人物。   “那又如何。季大侠还是少林弟子呢。”   不照样吃香喝辣,成天笑眯眯地想着算计别人。   季梦然纠正:“俗家弟子。”   周向乾心想,我还是不受宠的弟子呢。   这队车马很长,走得又慢。若非没有鞭炮仪仗,倒和娶亲差不多了。   季梦然悠悠道:“周兄几时起的。”   周向乾想了想:“辰时。”   “夜半没听到甚么动静?”   “甚么?”   季梦然摆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昨夜凤教主出门了。”   江湖人走些夜路算不得稀奇。   可季梦然又道:“寅时他又回来了,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周向乾:“你的意思……”   “你说两个人在房里能做甚么?”   周向乾的瓜子掉了。   这个动静确实不小。根本做不到悄无声息。在场都是耳力很好的人。司徒瑛将药端到欧阳然房里时,床上的人已经醒转过来。先是摸了自己一把,发现干巴巴的。是自己不错了。欧阳然心中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不知失落从何而来。   司徒瑛安慰道:“欧阳公子年轻力壮,补些汤汤水水,就会更壮。”   欧阳然确实被安慰到了。他抬头看了看司徒瑛。   “司徒大夫,耳朵上的是甚么。”   他声音小。司徒瑛只见他嘴巴一张一张,大声道:“甚么?”   欧阳然指了指耳朵。   司徒瑛便懂了。   “是棉花。”   “为何要塞棉花?”   怪不了欧阳然奇怪,整个大院,怕是只有他一人,还能如此天真无邪。不知者无畏,不知者,亦无罪啊。司徒瑛感慨着,大家都是没有内力的人,为何他生了幅好耳朵。   “因为麻雀太吵了。”   司徒大夫如是说。   再折腾下去,麻雀窝都要捣坏了。   司徒瑛一出门,就被柳夕雁吓了一跳。向来爱惜容颜的柳阁主,顶着个不曾梳理的头发,面色憔悴,眼底还有青色,直愣愣站在那里。司徒瑛走过去,习惯性牵起他的手,给人诊了下脉。嗯,虚火太旺。“阁主,一夜没睡罢。”   柳夕雁望着凤绮生所在的方向,自言自语道:“若我此刻破门而入会如何?”   司徒瑛谨慎道:“后果很可怕。还请阁主理智一些。”   “所以我这不是还没去么。”柳夕雁哀怨道。   实际凤绮生多年来一直少一根筋,虽然柳夕雁知道他潜意识中对赵青青睐有加,但是鎏火教的功法,自五层往上,便会绝心冷情,虽似与常人无异,实际于情爱一事,是半分波动也无的。教主拒绝了他多年,柳夕雁为何一直不真正计较,正因如此。   横竖他得不到的,别人亦得不到。   可为何忽然一夜之间全变了呢?   早知如此,当初教主说要闭关之时,他就应该不管不顾闯进去。也不会到了如今让赵青这小子捡到了便宜。柳夕雁亚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固然不愿意。但这感情的事向来是说不准的。   司徒瑛见他目光如火都能将门板烧出两个洞,不禁劝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嘛。”房里那个也不错。反正你们刚见面时就抱了个满怀。   柳夕雁目光阴仄,哼了一声,甩袖便走。   司徒瑛见他离去时的身影,一声长叹。柳夕雁向来心眼狭窄,但愿别想不开就好。   房内。   其实没有外面的人猜测的那般糟糕。即便是胡闹也有个限度。两人早已风止雨歇了。只是一时有些惫殆,难得多躺了一会儿。相较于教主,可怜赵阁主总是比较累的。他还在补觉。不说体力消耗,心理上的落差总归比较大。那棵原本以为会在石头缝中生生世世老死的野草忽然到了一片大草原,难道心里不震惊?   凤绮生却已十分有兴趣地撑着头,数他的睫毛。   教主只听说新婚夫妇有这个爱好。这自然也是不八卦会死人的秦寿硬在他耳边嘀咕的。任何当时听上去无趣的一些行为,轮到自己身上,倒真是耐心十足,趣味不减。   被人拨着睫毛的感觉,确实不爽。赵青忍无可忍睁开眼:“好了。”   说罢一愣,伸手握上凤绮生的头发。   “……教主,你的发色变了?”   “哦。”凤绮生无所谓道,“鎏火神功第五层起,会改变发色。如今本座只是破了第八层,恢复如初罢了。”   ——睡了一觉就突破了八层大关。这么简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听了墙角的众人:EMMMM,做梦,做梦。 第44章 真相欲明(五)   温暖,充实,心口怦怦作跳。有血有肉,是个活人。   凤绮生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自他几年前武功精进到第七层后,这世间的一切,便在一夕之间褪尽了颜色与喧闹。阳光是和暖的,他感觉不出。教内外纷嚷不断,他毫无波动。不会大怒,亦不会大喜。他仿佛是高座于宝座的神祗,冷眼旁观无情无欲。   昨夜种种譬如桃花千树,落英缤纷。教主闭上眼,这两个多月的点点滴滴,二十多年的枯燥无趣,甚至四十多年的骄纵天下,全数印在了脑海之中。他想,他昨日并不算全数撒谎。有句话还是说对的,这世上岂会存在两个灵魂。   他就是凤绮生。   无论甚么年纪。   无论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一滴水中碎出的万千世界,其实只是现实世界一个剪影。   教主卷着赵青的头发,低语道:“本座要感谢自己,自混沌中醒来,即便初衷并不在此道,却没有错过你。”   “哦。属下没记错的话,昨夜教主才与属下划清关系罢。”   “……”   凤绮生轻咳一声,翻身坐起。丝被自身上滑乱,露出年轻有力的身躯。   这旧账翻的时机挑得很好。一个人再爱胡说八道,通常在床后的话,总是有几分真心的。   赵青公私分得很清楚。   敬慕教主多年,是他自己的事。被教主招惹而心乱,是他自己的事。莫名被划清界限,仍算是他自己的事。撇开私情不说,他还是鎏火教阁主,凤教主的得力手下,并无任何区别。他一生所愿,自知不可为,不可得,故不多想。   但他可以无疾而终,却不能逆来顺受。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去了再来,对不起,没这个选择了。   世人皆说鎏火教中人似鬼魅,有一点说对。他们长得都很对得起万千少女的芳心。   以凤绮生为尊。柳夕雁艳名满天下。司徒瑛清清秀秀,即便是秦寿这样吊儿郎当的二皮子,也是英武的美男子。赵青虽然不如前二者令人视之难忘,却也体态修长,眉目英俊,尤其是浅浅一个梨涡,能把少女的心给勾去。他是个忠直的人,狡诈起来,眼神却纯情地很。   从前凤绮生不动心时,只知道自己的属下生了幅好相貌,骗得很多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其实坏水不动声色地冒。如今夹杂了别的心思,才发觉,看习惯的相貌,越看越令人欢喜了。   凤绮生也想过。   若他是好颜色的人。赵青比不得柳夕雁。   若他是喜才华的人。刘戍八面玲珑多了。   若论起感情深厚。这教中大多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但万千人之中,为何偏偏就是赵青成了他破茧的契机。   鎏火神功自日生月落中悟出,讲的是大道。大道不灭人欲。唯有悟了情字,才算一个小圆满。从前他是如何练成的,教主已经忘记了。起码现在,他丢失的情,在成为欧阳然的日子中找了回来。可能是因为欧阳然没有丝毫内力的压制,能令他恢复本性。本性恢复了,与天同生的感情,自然能着床发芽。   赵青已经将自己穿戴完毕,取了剑,一丝不苟地站在床边,看着教主。仿佛他刚才上的不是床,睡的不是觉。   “教主,水离珠失窃,恐上官流云会追究。”   “追究就追究,本座还怕他找上门。”   教主拥着半床被子冷哼一声。何况那颗珠子,他也没有带出来。上官流云即便是把天湖山翻个遍,也是两手空空,毫无收获。凤绮生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不怪本座?”   赵青答得很自然:“事出有因。教主不必介怀。”   ……凤绮生有些无语,吃亏的不是你么。   他觉得赵青对他可能还有误解。   毕竟他脑袋不清楚的时候,做的糊涂事也有。脑袋清楚后,做的事虽然不后悔,大概还能再来一次,但毕竟也不太厚道。教主爱护手下,平时被别人欺负了也能心疼半天,何至于自己让别人吃了大大的暗亏。   当即就道:“我会负责。”   想想。不对。   换了个句子:“我自愿与你共赴巫山。”   又觉不够。   “绝不反悔。”   赵青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无奈。他替凤绮生将衣物取来,半跪在床,替他披好,说:“教主当真不必介怀。属下并无半分逼迫。所行亦,发自真心。”   “可你我终究有别。能得教主拳拳爱护。赵青已不求更多。”   “当日佛前所愿,依然算数。我所愿唯教主安康,鎏火太平。”   言之切切。坦然自若。确实无半分别扭赌气成份。   凤绮生顿了顿,却说:“你只信你自己,却不信本座的话了。”   就像独自行走的野兽,警惕地将自己包裹起来。遵循着自己的本能生活。却不敢相信落在嘴边的一只兔子。   赵青静静注视着他,终于说道:“可是我连教主到底是谁都不知道。要如何相信呢。”   是伺候了二十年的那个教主?   还是一起共度了两个月的那个教主。   赵青也是人。   他也会伤心的。   人的心那么脆弱。秋水剑碰一下就能出血。能够伤几次呢?   “你可以问我。我也可以回答你。”   “我是你见了二十年的人,也是你陪了两个月的人,更是,重新自二十岁活起的人。”   见赵阁主面上讶异之色愈显愈深。   凤教主终于第一次在人前,将一切和盘托出。   “二十年后,本座死之前,身边唯有你一个。”   天机一门生就五仪山,创门之初,天机老人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自诩悟天机正道,窥帝王运势。帝王运势岂非旁人三言两句就能道破。天机祖师在看破之时,便知大运与大厄同时降临。若避大厄,亦要忍痛舍运。   但他一生苦修,一身本领机关,不甘心这样埋没人世。到底还是寻了书简,一点一滴全数撰写下来,整整理成了五卷。他有五个弟子。三个不听他劝说私自跑下山,各带走了一卷书。一卷辅佐帝王之术,可堪气运。一卷经络五行相运,修以剑术。还有一卷,乃乾坤颠倒无常,可逆生死。不消多说,这三卷所持之人,皆已了然于心。   乾坤逆行之术,天机弟子不愿其流落在外,携其回天机之时,路过鎏火教,因与凤老教主私交甚好,或许也是看了凤绮生的命盘,枉顾师门严命,竟将其留了下来。   当时凤绮生只道荒谬不信。   如今却得感谢当时的天机弟子。   “想来那名祭师早已窥破天机。不然此刻本座已是一坯黄土。如何还能与你在这分你你我我这般纠缠不清的糊涂事。”   可他如今与赵青说来,却得到对方一个疑问。   “并非属下不信。”赵青犹疑道。   “只是。教主既说当时已命丧他人之手,如何自己知道此术用法?”   难道还能爬起来去寻书典?   依教主所言,他这四十年间,压根没碰过这密宗罢。   而当时便受了暗算的教主,若有余力查禁术,早将偷袭之人送回了黄泉,何必还苦苦回到二十年前去寻一切的开端。若他当时毙命,难道是在轮回道中做的交易么。   天机虽难测。却非无中生有。   “这自然——”   难不倒本座。   可这后半句话,凤绮生却忽然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猛然间反应过来,他一向坚定相信的中间种种,此时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EMMMMM,突然被告知答案错误。 第45章 真相欲明(六)   两人正怔愣在那,忽听外头风声起,尚未一凛,一人就一脚踹开门扑了进来。   口中嚷嚷着:“教主大事不好了!”   一双桃花眼已咕溜溜转了一圈将床上床下两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房内情状竟收眼底。眼见赵青衣冠整齐光明磊落半跪在床上,手放在教主肩上不知在做甚么。床上的人反倒衣衫半披,一副梨花落雨的模样。当然这完全是柳阁主想多了。   他原本气势汹汹的神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嗯?   难道……   柳夕雁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嫉恨。总之心情更加复杂了。   他自然不是一个人。柳夕雁身后还跟着刘戍,一脸尴尬,一幅拉不住对方的模样。进了房连眼睛往哪里看都不知道。清咳了一声道:“教主。阁主。”   赵青已经从床上退了下来,站到一边,除了耳朵有些红,倒看不出任何不妥。他装作没有看到刘戍在他下三路瞄了又瞄的模样,故意问:“右使犯了眼病么。”   “没有。没有。”   凤绮生已十分磊落,慢条斯理披了衣服下床。进来的两人才注意到他的发色,柳夕雁一脸喜色:“恭喜教主神功大进。教主千秋万代。”   “本座还以为阁主进来抓贼。恨不得手上提把剑。”   “属下是太过担心教主。教主素爱早起练功。从无日上三竿不出门的道理。”柳夕雁瞟了眼赵青,赵阁主眼观鼻鼻观心,在那当木头。“再说了,谁知道有人会不会包藏祸心。”   这话就很意有所指了。   不四两拨千斤的怼回去,赵青就白与柳夕雁做好朋友这么多年。他微笑道:“里里外外都验视过了。有没有祸心,教主最清楚。”   噗一刀正扎红心。   柳夕雁顿时半天没能接上话。   脸皮薄?没有的。教主十分感慨,说好的你恨我怪我不原谅我再形同路人呢。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若非小教主还食髓知味,昨晚的事岂非像假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发生过的痕迹啊。他将剑拔弩张的氛围拉了回来。   “何事着急忙慌。”   柳夕雁这才想起来他过来是做甚么的。哦他当然不来做甚么。只是找了个借口进房而已。禀报事务不是他的职责,是刘戍的。他推了把刘戍,刘戍恍然醒过来:“是上官流云来了。”   承乾山庄的上官流云,凤绮生早有所耳闻,甚至昨夜还捅了人家的窝。但究竟是个甚么样的人,倒不曾有机会见过。毕竟,生意人与江湖人,差得还是有些远的。百晓生描述他只有一句话,流云君,凤目,美髯,气势非凡。   上官流云来了。   那欧阳鹤来了么?   自然不来的。   他虽然人已到了黄桐里,却还有许多事要忙,还有五日便是比武首日,诸门诸派到了个齐全,欧阳鹤少不得走动走动,说些虚与委蛇的场面话。至于来鎏火教凤绮生面前?这武怕是不用再比,直接打上一场罢,也没别人甚么事了。   柳夕雁哼了一声道:“无事跑来献殷勤,非奸即盗。”   赵青心中腹诽,怕不是来献殷勤,是来算账。凤绮生正与柳夕雁说着话,赵青眼尖,撇到外头一棵树后,司徒瑛正朝着他招手,脚尖一转,就踢踏踢踏拎着剑走了出去。   “司徒?”   赵青奇怪地看他:“你躲在树后做甚么。”   司徒瑛拉过他,嘀咕:“好像没甚么事嘛。难道教主如此不济?不应该呀。”   赵青当然听得懂,一脸黑线。他脸皮是不薄,但任是谁都不大愿意自己房内的私事被人拿来出嚼着当闲话说。怎么了,就许教主天纵英才,不能他天赋异禀是不是。再说了,疼还是疼的嘛。他总不能见一个就说一句罢。你能指望一个曾经认为将舌头与舌头搅和在一起是十分无趣的行为的人,能有多高明的技巧。   仰仗着那点天生的一点即通就不错啦。   “欧阳然如何了?”   赵阁主不想再看人研究他的下三路,正好想到了这个人。便问司徒瑛。   司徒瑛托着下巴,眼神离不开对他的兴趣盎然。随口道:“好得很,打头牛也没问题。”   打头牛?   赵青顿了顿,疑惑道:“他不是风一吹即倒的么。”   ——有这个说法?   司徒瑛想了想,不对哇,欧阳然虽然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一个喜欢在老家种大白萝卜的人,手劲能差到哪里去?赵青心中觉得有些不对了。他还不曾见过真正的欧阳然。教主就算顶了那个壳,也仍是教主,飞扬跋扈地要命。   横竖现在柳夕雁黏凤绮生非常紧,赵青也不愿去挨眼刀子。他提出要去探望一下欧阳然。司徒瑛作为照顾了对方两天的大夫,欣然同往。   赵青走在前面,司徒瑛跟在他右边。   他们穿过了月亮门。   穿过了花园。   拂过了长得过于茂盛的树枝。   司徒瑛于忍不住殷殷切切地开口了。   “疼吗?”   “……还好。”   “那,教主疼吗?”   “…………不知道。”   “嗯……为什么你们都不疼?”   赵青站住脚忍无可忍:“你为甚么一定要问这个问题?嗯?”   司徒瑛勾着头发讪讪地笑:“医者仁心嘛。”   “医者仁心需要去钻研这个东西?”   “当然了。”司徒瑛理直气壮,“万一以后教中还有类似的事,我总该知道如何去办罢。毕竟我治病这么多年,还不曾接手这样的病例呢。”   这可能是因为鎏火教最大的那个领的头不好,老大寡情,下面的弟兄,就也连荤啊素啊的,都很少见了。总而言之归结一下,说是一群不曾逛过销金窟的乡巴佬,也不为过。   “……”   赵青被噎地无话可说。   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何刘戍不大愿意见司徒瑛了,更不愿意从他口中听到秦寿两个字。赵青忽然怀疑起来,刘戍和秦寿别是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罢。   黄梁一梦从未接待过上官流云这样的客人。一路鲜花铺到门口,年轻的男女站成两列迎在一旁,身上服饰华丽,眉间美人砂艳然欲滴,身上的玉随便当一块都能管普通人一年的饭。和他们一比,抱着剑衣着朴素不是黑就是白,不是蓝就是黄的各派弟子,简直像是冬日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鸡仔。没毛的那种。   仆从将名贵的香料摆在掌柜的算账的柜台前。   掌柜扶了下桌脚:“这,这,这香很贵罢。”   “去味的效果很好。”   仆从说完,用手扇了扇,尚觉勉强地去接他家主人了。   青罗门小师弟咬着手指:“有味吗?我怎么没闻到。”   寒单衣哼了一声:“铜臭味。”   他们正在二楼,像在看戏。除了寒单衣,其他人都摸出了瓜子。毕竟这么有钱的有钱人,也不是天天便能见到的。和楼下真正的奢华相比,一向还自诩富足的青罗门顿时十分寒酸。   寒单衣酸溜溜地想,切,做作。   上官流云终于进来了。   武功好便有个好处,听得清,望得远。门外起了骚动那一刻,寒单衣和其他弟子一样,都伸长了脖子。靴子是细软金丝缝制,衣裳是最轻薄的蚕丝,外头套的是一件披风,毛绒绒的,看着就十分暖。百晓生写得不错,上官流云确实凤目、美髯、颇有气势。   只是与当年的意气风发,还是隔了个十年。   但还有一人,才叫真正的意气风发。   他一出现,这满堂金碧都被压得没了颜色。   骚动更大了。   这是凤绮生头一回以真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毫无任何遮掩。   鲜花,香料,金丝银线,都比不上他睥睨的一眼。如此隆重的排场,倒仿佛全为他而设。   凤教主噙着笑:“上官庄主这么大手笔,实在是太客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寒单衣:呵,冲着这个做作,我决定投小红毛一票。 第46章 真相欲明(七)   上官流云也没有见过凤教主真容,但他到底比在场的其他人好多了。略微失神后,很快就恢复如初。教主虽然平时恶劣了一些,关键时候实在是非常镇得住场面。刘戍简直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沧桑感,颇为自得。呵,我鎏火教教众,平素练功的第一门课,便是如何不受人挑拨,不受人颜色影响,秉持本心完成任务。   天下第一的胡扯与容貌生在一人身上,他鎏火教出了门简直可以横着走。   上官流云镇定道:“刚进黄桐里时,就听说大名鼎鼎的鎏火教主,在此小住多时。有机会得见,当然要前来拜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将凤绮生大大夸赞了一通。   随后吩咐身后的人抬了几口箱子,一个个打开,里面不乏珠宝玉器、丝缎香料,都是十分名贵的东西。“这些就当是见面礼,还请教主不要介意某拜会来迟。”   黑水河一战,上官流云说没见过凤绮生,教主是绝不相信的。但他也不戳破。   “黄桐里又不是上官庄主的地盘。缘何需要你替欧阳鹤与我打招呼?”   若是普通人或许就该跳脚了,可是上官流云没有。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并不接话。反而说:“素闻教主神功盖世,是否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帮忙么。   能让上官流云亲自登门的,怕也只有欧阳鹤一人。果不其然,他开口就提到了水离珠。上官流云十分坦率:“因此次盟主说将为获得武林大会第一的人,祭出混沌剑。所以我便早些回来布置。只是不知为何,昨夜水离珠竟然不见了。”   他话音虽轻,周围却都是一些武功很好的人。   听了一小半,不用再多说亦明白过来。顿时议论纷纷,原来说要祭出混沌剑竟是真的?   “不知教主是否有所耳闻?”   指名道姓谈小道消息,又是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柳夕雁十分坚定:“我们连你的一片花瓣都不曾拿走。”   刘戍连连点头。凤绮生亦坚定道:“不错。”   “发誓?”   “发誓。”   顶多摸过而已。   赵青在欧阳然房中没有见到人。司徒瑛咦了一声:“许是在房内憋得慌,出门散心了。”   他二人一路寻过去,便见到季梦然。   季梦然道:“赵兄,司徒兄,二位要去前面么。”   司徒瑛道:“欧阳公子不见了,季大侠有见过吗?”   季梦然摇头。   但他道:“那我便去瞧热闹了,不打扰二位。”   说着还朝赵青笑了下。这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大早上,赵阁主已见过许多。早前他还会象征性意思意思地红下耳朵,如今是连耳朵也不红了,内心毫无波澜。人的面皮大约便是这样锻炼出来的。对于人在手下失踪,司徒瑛有些忐忑。   赵青宽慰道:“不必多虑。你说得不错。他或许只是去散散心。”   且欧阳鹤也已到了这里。欧阳然即便离开黄梁一梦,也只会投奔他叔父所在,不会再往他处去。黄梁一梦中看着没甚么人,其实李正风早已遣了人隐匿在暗处。若欧阳然出了这庄子,赵青自然能得到消息。   上官流云虽长了凤绮生十几年,但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虽然心中怀疑水离珠的去向多半和凤绮生脱不了干系,但一击不中,便不再尝试第二次。反而命人摆出一张棋盘,着人焚香弹琴,而他与凤教主,跃跃欲试,意图切磋棋艺。   楼下的人其乐融融,一边伺候的掌柜却神经绷得快断掉了。   围观群众陆续散去。   寒单衣看得直打盹。   小师弟托着下巴还很有精神,只是很疑惑,伸手一指:“他们有钱人,在做事之前,都要先进行这么长的一串铺垫的么。”   寒单衣含糊道:“或许罢。”他心中满怀恶意地想,人有三急,上官流云在行三急之事时,也要如此讲究排场先焚个香弹个琴,酝酿一下情绪的么。   正胡思乱想,忽然间仿佛看到楼下的教主朝他看了一眼。   寒单衣脖后一紧。原先有些困顿的神情立时清醒过来。   不会罢。他有些狐疑。一定是看错了。   然后大师兄就看到楼下的凤教主,确确实实,又朝他看了一眼,并微微一笑。   教主的微笑,饶是赵青等人见习惯了的,尚且有些想挪开视线。何况是见都不曾见过的寒单衣呢。丝毫免疫力也无。被击了个正着。   小师弟仰着脑袋,十分天真可爱:“大师兄,你捂着鼻子做甚么。”   “小孩子不用知道。”寒单衣把小师弟的脑袋别过去,嘱咐其他弟子,热闹看够了就把人带走。闲得无事就去练练功。莫要等回去后师父考教起来,不但不曾进步,反而将基本功忘了个精光。一个个光会吃喝玩乐。   寒单衣倒还很有勇气,回了个眼神,做甚么。   凤教主眨眨眼,下来。   不下。   你忘记是谁给你救命药草的么?   呵,是赵阁主。   呵,赵阁主是本座的人。   凤绮生以秘音传声:“恐怕他尚不曾告诉你,此药该如何服用罢。”   寒单衣:“……”   亏他早前还有一丝比灰尘还要轻的感激之情,如今全作浮云了。卑鄙就是卑鄙。他直起身,理了理衣衫,将身上的瓜皮壳屑掸了个干净,才端庄地走下楼。   “二位好棋艺啊。”   上官流云闻得声响,回头便见二楼下来一个俊秀的青年,银冠高竖,面若冠玉,眼角一粒红痣随着主人的神情闪动,十分风流多情。   凤绮生适时与他引荐:“这位是青罗门大弟子,寒单衣。”   青罗门——   是什么门?   上官流云在脑中搜索这么一个不知道存在于哪个旮旯里的门派,面上不失礼貌。既然能得凤绮生另眼相待,说不得是与天机门一样,实力雄厚,却隐于哪处不为人知。   “寒兄,这位你早已认得,上官庄主。与欧阳盟主是至交好友。”   寒单衣笑着抱拳:“久仰久仰。”   一脸记佛与欧阳鹤相识甚久的模样。   凤绮生笑眯眯地看了看这个,再望了望那个,站起身,装作不经意拂过棋盘。   “单衣,你敬仰上官庄主已久,此刻正好是个机会,令你诉尽衷肠。本座有些不得不解决一下的急事,先走一下。这般棋局,你先代我一代。”   甚么事非得现在解决。   教主很诚恳:“三急。”   说罢丢下刘戍与柳夕雁,令他们看着寒单衣,硬生生陪着上官流云坐了一个半时辰。而他则扬长而去。好在寒单衣棋艺尚算了得,口才也不错,听说他拖着上官流云笑得脸孔都僵了。直到受不住了才告辞而去。寒单衣首战告捷。   彼时丢下一堆烂摊子,而自己却搂着赵阁主不香也不软的身体坐在楼房顶上看夕阳的教主心情颇好,面对阁主的疑惑,好心解释:“青罗门欲要出人头地,找个实力雄厚的人当靠山,是最方便的捷径。可这捷径也非人人都能走得。寒单衣为人聪慧,尚可一试。本座是在帮他搭桥引线呢。”   ——你确定是真心实意帮他忙。还是纯粹为自己脱身逍遥找的理由?   不过。   夕阳西下,教主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就连落在眼底的光辉都在愉快的跳耀。   他似乎自十六岁以来,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发自内心地肆意畅快过了。过往虽飞扬跋扈,却始终不到心底。赵青默默看着这样的教主,微微一笑。他刻苦练剑,挑得天下剑客的名头,日夜行阁主之职,素来不敢怠慢。要的岂非就是这么简单。   不求两情相悦,只求经年过后,君仍少年。 第47章 真相欲明(八)   欧阳然是真的不见了,却没有回到欧阳鹤身边去。他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李正风派出去的人竟然没有发现他是何时离开黄梁一梦的。司徒瑛托着下巴苦思:“他不是看上去挺老实的么。难道之前都是骗我们的?”   赵青在那推测:“他也就与我们处过几个日夜,还是以教主的身份。要论起秉性如何,得问周兄罢。我们对他没有了解,教主就更不知道了。”   柳夕雁咬着手指有些纠结:“啊?”   他尚不知道当初原委。赵青想到柳夕雁还在他面前炫耀教主对他如何温柔关怀的模样,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真情。不然怕柳阁主一个恼羞成怒撞死他。   周向乾连连摇头:“别问我。我不熟。”   赵青不满道:“你身为盟主的三弟子,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周向乾跳起来:“他向来默默无闻,我又不好男色,为何要去管他。”   “行了。都别吵了。”   唯有教主闲适地坐在上座,面上寻不到一丝焦急的神色。还有闲情阻止他们吵闹。   周向乾道:“就是。皇帝都不急呢。”   皇帝急不急教主不知道,他是真不急。欧阳然这个人,说他真心计也好,装柔弱也罢。二十年后都没有与他有甚么交集,现在就算他把剑送到教主面前,他都不会在意。一个在武林中连名号都不会有的人,他操这份心做甚么。   如今他鎏火神功已到八层,天下再难寻敌手。季梦然又早早被他遇到。武林盟少了一个未来的谋师,鎏火教却添一员大将。且夜夜有人暖枕,生平知足不过如此。教主只觉得最近的日子简直可以顺风顺水,用快意形容决不为过。   若非想看看欧阳鹤如何兑现祭出混沌剑的承诺,他甚至都不大有兴趣去围观武林大会。   黄桐里热闹了多日,终于沸腾了。   而自天机门一别,沉寂了许久的欧阳鹤,也终于露面了。   雁霞山脚下设有擂台,台上东南西北四面铜锣大鼓,百晓生照抽签顺序安排回合人次。少林向来以公道得人心,欧阳鹤特地请了慧觉来当见证人。底下青的红的蓝的白的,各门派弟子井然有序站了几处,还有一些穿着短打粗布的浪客。   他处有个高地,距擂台不远。俯视下去,底下情景尽在眼中。正有些人站在上面。是凤绮生,携了赵青、柳夕雁、周向乾、季梦然四人。刘戍和李正风落地稍远了一些,率了些许手下护卫教主一干人等的安全。   季梦然与周向乾,分站凤绮生左右。赵青和柳夕雁稍后一些。赵青正将秋水剑□□审视,却觉得周围一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他顺势看去,柳夕雁哼一声,转过了头。   赵青:“……”   教主观下方百晓生已宣布了第一回 合人次,是青龙帮与昆仑派。   “昆仑派使剑,青龙帮就是莽夫。这也能对上。”季梦然连连摇头,“胜负不必比就已一清二楚。没意思,真没意思。”   这几人的比斗,落在绝世高手的眼中,不过是如同过家家一般的打闹。凤绮生负手道:“既然是战局,就总有输赢。一半一半的机率罢了。季兄觉得如何才被称作有趣?”   季梦然狡黠一笑:“不到最后时刻,不知结果,才叫有趣。”   凤绮生闻言,想了想,问:“强与弱,强胜弱是定理。如果季兄遇到,会如何。”   “强胜弱便无趣,弱胜强便有趣。”   “男女阴阳呢?”   季梦然答:“教主与属下同为男子,皆为阳。比男女阴阳有趣。”   凤绮生:“……”   这人很喜欢打破纲常,颠倒阴阳。凤绮生想,或许当年就是因为自己风头太盛,季梦然才会选择辅佐一个年轻人,去将武林公认的强者给打败。他没有正邪善恶之分,完全凭个人喜好。说来,当年即便他将自己给打败了,恐怕武林盟也安定不了。因为他又会觉得无趣了。无趣,就又想找些事情来做。   赵青在后面听得直皱眉。   底下第一回 合确实毫无悬念,必然是昆仑派胜了。   “少林不参战,余下诸门各派中,昆仑最有实力。”凤绮生道,“若胜出,欧阳鹤许了甚么好处么?”   “有。”   这是刘戍最新打探回来的消息。   “最后胜出的人,可以得混沌剑一观。”   凤绮生只知道有混沌剑这一说,但说胜者得剑仍不知道。他思忖道:“嗯。天机门不是说此剑被投于不知名湖中。他到底是如何得来的。”   刘戍摇头:“不知道。属下观欧阳鹤一路行来,并未有异常之处。也不曾多带甚么神秘的东西。”照理如果要带一柄很宝贵的剑,一定会派人把守,可是并没有。   “据闻此剑是世上最锋利之物。能斩尽世间一切事物。甚至还能斩人魂魄。”季梦然侃侃而谈道。“后者的效用还不可知。不过,太宗得剑而挥令天下。想来确实令人神往。”   混沌剑出而天下乱。   故当年的江湖前辈才会将此剑藏匿起来。   欧阳鹤此时将这剑翻出,究竟是何用意。   凤绮生琢磨着问周向乾:“难道你们武林盟也会上场比试?”   周向乾认真想了想:“不曾听说。不过俞青轩一直想在武林大会上夺得头筹。”   “为了下任盟主?”   “……为了讨欧阳依人欢心。”   凤绮生有些无语。欧阳鹤虽然是个老混蛋,但首席弟子这样不中用,倒也真替他可惜。   台下。   青龙帮的人几招就被昆仑派请下了台,顿觉颜面尽失,灰溜溜地很,涨红了脸。青罗门呆在不起眼的角落,揣着手伸长了脖子看戏。小师弟道:“哇。大师兄,我们真的不上场?”   寒单衣道:“你看到这台下的诸位没。”   小师弟道:“看到了。”   “你觉得你打得过哪一个?”   二师兄膝盖一弯,顶了小师弟一下,他就一个趔趄软了腿。   小师弟撅起嘴,很识时务:“一个也打不过。”   “对啊。”寒单衣谆谆教导,“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可是获胜者能拿到混沌剑。混沌剑是甚么东西啊师兄。”   “是欧阳盟主很喜欢的东西。”寒单衣道,“你觉得,他会把喜欢的东西送人吗?”   所有人都连连摇头。   不会不会。   小师弟哦一声,忽然想起一事:“大师兄不是说要给师父找药么。”   寒单衣这才想起来,赵青给了他药的事情,他没有告诉师弟们。   “我已托人将药送了回去。不必担心。等我们回去时,想来师父已能破口大骂了。”   “咦。二师兄,三师兄,五师兄,我们都在。大师兄托的谁?”   寒单衣笑眯眯:“你的十三师兄。”   十二师弟惊呆了。他忍不住道:“我几时多了个十三师弟。”   但这不是重点。   “比小师弟可爱吗?”   “……”   寒单衣在脑中想了想,铁塔般的身躯,木讷的表情,说一不二的性格……   “还,还算可爱罢。”   别人尚在紧张的围观局势,这一帮人,倒像是真的吃瓜群众,只差没啃瓜子。   隔了人山人海,百晓生正宣布战况,慧觉大师阿弥陀佛一声,说道:“欧阳施主,比武原为切磋,贫僧原本以为,之前混沌剑之说,不过是谣传。”   欧阳鹤捋着胡子微笑:“空穴总有来风。”   “欧阳施主,以利相诱,有违武林大会初衷。”   慧觉对欧阳鹤忽然在擂台上宣布获胜者得混沌剑一事,十分不满。向来温和的言语中,也带了一丝重意。   “大师。老夫听闻,您收了一个俗家弟子。”欧阳鹤呵呵一笑,“此子为何不入佛门。”   慧觉又念了一声佛号。   欧阳鹤望着台上的比试,说:“大师以肉饲鹰,欲渡人向善。老夫亦是如此罢了。”   “混沌剑出也好,不出也罢。抵不了有人对此念念不忘。”   “与其落入魔教手中,不如便在今日,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归我正道所有。”   “除魔卫道,不也是佛门的责任么?你说是不是。”   欧阳鹤望了眼不远处的高地,那头阳光正耀,看不真切。 第48章 真相欲明(九)   比试规则是若一人连胜三局,则再应战三局。前三局叫打擂,后三局叫守擂。   “昆仑老怪经年不出,这次倒是卯足了劲要占风头。”   守擂之人是昆仑派玉虚座下第二十二位弟子。昆仑分七门,讲究七星剑势,天人和一,某种方面来说,与道教有些相似。剑意带冰雪之气。雪花无孔不入,他的剑光亦是将对手笼了个严严实实,目光所及皆是剑,无从逃出。   季梦然啧然道:“派第二十二位弟子出马,昆仑很不上心嘛。”   凤绮生问赵青:“你的剑法与昆仑相比如何?”   昆仑剑势走灵动,虚虚实实如光影。赵青的剑走快准,没有虚花头,招招致命。   赵青摇头:“杀人的剑,和比试的剑,是不一样的。”   柳夕雁哼了一声:“就说你不如他就行了。”   赵青反问:“你会使剑?”   “我不使剑。”   “是你不会使。”   与赵青相比,柳夕雁走内功套路。他不是一个勤学苦修的人,习剑之人晨练午扎晚调息,每天挥动的剑不下于一千次,如此能方与剑心意相通,剑随心指。他吃不了苦,当初就情愿搞些花花草草毒毒粉粉,全走暗算之流。   “莽夫。”   柳夕雁瞪了他一眼,往前把周向乾挤开,亲亲热热挽上凤绮生的手臂。   “教主,这里风好大,我们回去罢。都是些不入流的小角色,有甚么好看的。”   一边周向乾忽然噫一声:“那人有些眼熟。”   柳夕雁道:“你别打岔。”   周向乾十分无辜,他可一直在认真观战,从没打岔。那人确实眼熟。毕竟他与之相处的时间最久。细细长长,风一吹就倒的,不是欧阳然是谁。   赵青凝目看去。   这实在很好认。   毕竟在诸位随便一跃就能跳上的擂台边,有一个人影,正十分艰辛地手脚并用,四肢着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爬了上去。在场诸门各派一片哗然。台上的昆仑弟子偏了偏头。   百晓生已经喊第二次:“还有哪位英雄打擂。”   一个殷切的声音响起:“我,我要战。”   百晓生:“……”   他将这位似乎站稳都费了不少力气的陌生人打量了一遍。仍旧喊了第三遍。   “若无人应战。昆仑便是第一轮的胜者。”   “我呀。”欧阳然声音小小的说,“我要应战。”   百晓生终于忍不住了:“请问阁下师出何门?代表谁应战?”   和师妹在台下观战的俞青轩腾地站起,被欧阳依人一把拉住。   “师妹。”   “师兄,你要做甚么。”   “师妹。”俞青轩道,“你要眼看这小子丢我们的脸。”   欧阳依人道:“谁知道他是谁。你现下跳出去,是不打自招么。”   俞青轩还没说话,就听台上的小子说:“我是欧阳叔父的侄子,代表武林盟参战。”   这话一出,别说武林盟弟子了,连昆仑都多看了他两眼。明显人一眼便知此子身无内力,不过一介布衣青衫,最普通不过。居然敢挑衅连胜三局的昆仑派。那位昆仑派弟子很认真地询问百晓生:“他是在看不起我么?”   欧阳依人头上的小蝴蝶都飞了起来。   俞青轩大声道:“你看,我就说吧。”   然后他不管不顾,径直翻身上台道:“欧阳师弟,不要胡闹。快随我们下去。”   瘦弱的青年一脸茫然:“为甚么呀。”   俞青轩瞪大眼,你还有脸问为甚么。就这三脚猫都算不上的功夫去和别人打架,是怕自己输得太慢罢。他道:“师弟,你一点武功基础也无,还是不要掺和比试。”   说罢,他还朝百晓生解释:“这位欧阳公子自他乡而来,不懂规矩。还请先生莫当真。”   欧阳然还是茫然的表情:“大师兄是怕我受伤罢。”   他一说大师兄,原本有些不认识俞青轩的人也都认识了。顿时恍然,哦,原来他就是欧阳鹤看中的大弟子,说不得将来是要沿承武林盟主之位的,想来一定武艺超绝。   虽然不知欧阳然是哪来的结论,但是俞青轩顺水推舟:“是啊。”   然后他就后悔地恨不得咬掉舌根。   因为这小子一脸欣慰:“承蒙大师兄关照,就请大师兄代我出战罢。”   俞青轩:“……”   一个瘦巴巴的小子上台送死,总不如盟主的大弟子与昆仑派交手来得有趣。台下顿时起哄一片。欧阳依人哪里不知道自己师兄几斤几两,再者她觉得,师兄总该留到最后,等他们都打完了,再作为压轴人物出场,到时一次定胜负。俞青轩接任盟主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她急急跑到欧阳鹤身边:“爹,你看你那义子搞的事。”   欧阳鹤道:“我让轩儿上台了么?”   欧阳依人道:“那,那总不能让轩哥被人欺负罢。”   欧阳鹤淡淡道:“他在天机门看了人家那么多藏经,没半点长进?有能耐跑上台逞威风,就要承受相应的后果。不过是第二十二位弟子,他打不过?”   ——还不见得打得过。   这动静实在太大,在高处远观的教主乐了。赵青也是奇怪,他半天查不到欧阳然的踪迹,这小子是几时偷偷摸摸溜到会场来捣乱的。他狐疑地看了眼教主,不会又是教主搞事罢。   还是说,李正风办事疏忽到这种程度。赵青回头咳了一声。李正风小跑步过来:“老大。”   赵青偷偷道:“你怎么搞的。让你盯着欧阳然,人都跑眼皮子底下了。”   李正风茫然道:“当真?黄梁一梦的手下说没有见到他出去过啊。”   赵青说:“你亲自盯的?”   “……一半是柳阁主的。”李正风解释,“我们出门带的人手不够。”   柳夕雁?   柳夕雁正用力依偎在教主身侧。赵青看了一眼,就觉得不堪入眼。   周向乾幸灾乐祸。   凤绮生忍不住提醒他:“丢的也是你的人。”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反正我不在。”   撇得十分干净。   俞青轩陷入了一个尴尬两难的境地。应战吧,他也看了前三场比试,昆仑派并不是有些水准,而是大有水平,他不见得能轻松赢下。若不应战,他日后如果想在江湖混,就丢不起这个人。不论如何,他总得上。都怪这小子。俞青轩对欧阳然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高点。   百晓生矜持地问:“俞少侠,考虑得如何。”   回答他的是俞青轩的动作。他反手一抽,将背后所负长剑抽出鞘盒,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脚步一错,硬着头皮道:“这位师兄有礼。”   说罢剑破长空,使了一招松如浪,剑势连绵起伏,剑气广阔如松海,劈头盖脸朝昆仑派弟子面上罩去。这是欧阳鹤的成名招式。当年他就是用这一招,击败了武林十三怪,一夜闻名江湖。而俞青轩使的这招,正是欧阳鹤亲手所授。   凤绮生哦然:“剑法好。内力不够,撑不起来。”   这招如内力够,使出来的气劲跟得上,就如连绵松海,剑气如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令对手疲于应付一层高于一层的剑浪,稍有不慎便会露出破绽。   但俞青轩内力欠了火候,这一层松如浪薄如蝉翼,后力不足,一浪过去再无声息。   昆仑派弟子只需往后避上一避,腾地半空起,剑尖就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一招天圆地方似囚笼,当头罩下。气势自上而下挟冰雪剑意奔腾而来,犹如山间雪浪轰鸣。   别说首当其冲的俞青轩,就是场下众人,都觉一股千钧之力迎面扑来。   这千钧之力自然与离得这么远的几人毫无关系。可凤绮生看得正有趣,但觉背后受人一推,虽轻飘飘不着痕迹,却将内力凝于一处,如同泰山压背。令他一个不注意,便受力而下。   而他们所站之处,正是突起的高地翘岩。 第49章 真相欲明(十)   季梦然与周向乾正对台中胶着的战况兴致昂然,怎么会注意身边动静。自赵青的角度来看,只看到柳夕雁哎然一声:“教主?”便似拉他不及,双臂一振,追随不知何故忽然踏风而去的凤绮生飞远了。   赵青一个猝不及妨,柳夕雁和教主就没踪影,两步跨至边上眺目望去,一银一红两道人影竟飘飘然往擂台处去了。周向乾惊讶道:“他们干甚么?”   赵青二话不说便要运起轻功追上,被站在一边的季梦然拉住了,手劲虽不小,偏偏用了巧力,一时还难缠地很,脱不了身。他皱起眉头:“做甚么。”   季梦然反问:“你做甚么。”   他能做甚么,当然是教主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这还需要向外人解释?   春势喜人,脚下的细草已有半个手掌高,被剑压拖出了浅浅的痕迹,溢出草汁来,在风中散发着清香。季梦然名字虽文雅,却爱留个大胡子,通常看不清他表情如何,一双较常人看来略淡的眼睛,每当算计着甚么时,就会闪着细碎的光。   此刻那双淡琥珀的眼睛就如此活泛了起来。   他道:“我虽然不知道你要做甚么。只是你们教主意图掺上一脚,或许原本只是无意。结果他的手下,跟了一个又一个,你去了,刘右使是否也要前去。届时武林大会的人便会看到魔教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不大可能是认为凤绮生是来打交情的。   一连教主右使两阁主,几位大人物自空中振袖而来,怕不是来闹事的罢。   赵青道:“他们怎么想与我何关。我总不会怕他们误会。”   说着他想甩开季梦然,孰知一招釜底抽薪,对方犹如打蛇上棍,手掌竟似粘在赵青手臂上,纹丝不动。如若方才尚能当成好心劝告,如今却明摆着有问题了。赵青心中一凛,右手感受到对方铁一般的力道,左手握着秋水剑就以鞘为剑,朝对方面部袭去。   李正风感到不对,大喊一声:“阁主,我来帮你。”   周向乾目瞪口呆就见到三人忽然打了起来,连忙闪至一旁以免被误伤。   他看了眼凤绮生,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凤绮生与柳夕雁已到了擂台。而这边,赵青加上李正风,竟也甩不掉一个季梦然。季梦然的功夫比较野,慧觉虽收了他当少林弟子,但因担忧他心性不正,并未将少林纯正心法相授。但是少林藏经阁收有武林百派武功秘籍,季梦然偷偷溜进去看过。他实乃天下难得灵慧之人,一学即通,过目不忘。   是以眼下他的武功路数多变复杂,竟让李正风和赵青一时都摸不清。   赵青是剑客,近身拳脚功夫不善。偏偏少林功夫,就爱贴身打。追得紧,令你施不开手脚。都到了这个时候,赵青总不可能以为对方是好意。   “季梦然,你究竟想干甚么?”   “凤兄交待过,他去办事时,最好少些人跟着。我只是帮他忙罢了。”   赵青大怒:“听你放屁。”   季梦然与他拳脚相加,脚下是三九荧星位,不论赵青如何脱身,另一只手却能始终若即若离制住他。一招狮吼将李正风震了个三尺远。赵青忧心凤绮生,虽柳夕雁已跟随而去,他始终觉得有些怪异,眼见李正风不敌,索性道:“正风,你马上去教主那边。不必管我。”   既然季梦然要拖住他。   那他正好也拖住季梦然。   赵青百般抽身不得,干脆将计就计。   李正风见自家阁主定下心来,倒与季梦然纠缠得更轻松了,不禁道了声是。飞快地跑向山地边,正欲往下跳,忽然想到什么,又返回来将呆住的周向乾一拎。   “阁主,我们先走了。”   而后两人纵身一跃。   季梦然没想到赵青反其道而行之,一时有些大意了。   赵阁主得意道:“季大侠,现下只有你我,可以好好过招,不必受旁人阻挠。”   季梦然嘴角一勾,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我要的岂非就是只有你我?”   说罢,他劈手朝赵青左侧攻去。赵青右手被制,难免不够灵活,身体倒是让了开来,握于左手的秋水剑却被人抓住了壳鞘。鞘尽秋水出。一道寒光劈过天际。   俞青轩性格虽张扬,人也不聪明,到底是欧阳鹤亲手教出来的。再不济,在江湖也能跻个二流行列。昆仑派的这位弟子,正与俞青轩打了个平手。他胜在内心悠长,不比俞青轩因为修习懈殆出现气力不接这种情况。   交手难辨高低,掌力相拼时,就能看出强弱了。   昆仑派的弟子面色尚且如常,俞青轩脸色却已逐渐涨红。   欧阳依人在台下摇她爹的手:“爹。你看轩哥。你帮帮他呀。”   欧阳鹤目光沉沉,不予置词。   俞青轩余光瞟去,只觉得台下众对似对他议论纷纷,不禁觉得脸色大大的难堪。他心性极高傲,不能接受自己受人嘲笑。这位昆仑弟子排行不过二十二,若败在他手中,日后他人说起来,盟主的大弟子败给了一个小人物,让他如何在众人面前抬头。   他必须得赢。   俞青轩这样想着,心中便歹毒起来。他袖中还藏有几根银针。此刻一手与人掌力相吐,一手悄悄垂在一侧,从袖中摸出一根银行藏在指缝间。   只要他将这根针轻轻扔出,打入对方穴位,对方就会气息受阻。而比较内力,怎么能有那么片刻的空隙。只消一瞬间的滞后,俞青轩就能将他击退。   他眼中阴狠的神色一闪。三指成弓,那根银针就被他发了出去。   那么短的距离,不够人躲。那么短的距离,不消暗器在空中的时间。   一个吐纳间,眼看那根银针就要刺入昆仑弟子的气海——   忽然似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落了下来。   不止那根银行,俞青轩与昆仑弟子胶着的力道也被那股无形的力给卸了。   虽未得逞,俞青轩却也暗自松了口气。他内力已用过度,再连绵下去,恐怕元气大伤。他正要回头看看是谁掺了这一脚,便听到台下一阵惊呼声。   这场上内力如此深厚的除了欧阳鹤便是慧觉。但那年轻绵长的气息又不像。俞青轩正自疑惑,见到眼前昆仑弟子一脸怔怔,心下好奇,转将过去。   这一看。   心口磅地一跳。差点没摔下来。   不比台下众人头一回见到凤绮生的模样,难免惊呆。俞青轩可是在天机门就见过了。那时魔教教主如同涅槃而出的火凤,携烈焰自天际而来,立于茫茫白色的天地中,带着仿佛能狂卷燃尽世间万物的气势,说:“天机门,怕是要换个人管管了。”   俞青轩从未见过如此嚣张,却又嚣张地令人下意识便想臣服的人。   凤绮生是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   算来这是他头一回与凤绮生这么近站一起。   对方倒似上回看来,平缓许多,戾气未这么重。可是俞青轩,还是不由自主地腿软了。   台上忽然落下两个人。银衣者貌贵如神人,红衣者艳色似桃李。在场黑压压一片人群惊讶过后,一时间尽皆是鸦雀无声。 第50章 真相未明(十一)   教主何许人也,他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每天面对的教众不说此地三分里一分,半分总是有的。人多了不怕,多出来的当西瓜。故此举虽非他所愿,他亦明知受人暗算,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在承认自己是不小心搅局和故意搅局间,深觉还是故意搅局听上去更可信一些。   当即哈哈长笑:“本座来迟,诸位莫怪。”他这一声,用上了三分内力,方圆几里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仿佛说话的人亲在身侧。   凤绮生来这么一出,俞青轩和昆仑派的比试自然只能终止。俞青轩心下大松一口气,却要装作硬气的模样。但要他说魔头胆敢搅局,他是万万不敢的。声都没多出一下就赶紧退到了一侧。旁边正好是罪魁祸首欧阳然。   欧阳然眨眨眼,冲他笑了一下。   俞青轩:“……”他忽然怀疑这个乡巴佬别是故意坑他的罢。   “他自称本座?”   “他是凤绮生?”   “啥。凤绮生不是个老头子吗?听说他常年青铜覆面,长相奇丑啊。”   这个年仅二十六七,容貌华贵的人,会是鎏火教主吗?   “不对。他肯定是假的。鎏火教主我见过,是红头发的。还吸人血。”   凤绮生听着台下议论纷纷,微微一笑,他只是往前跨了一步,暗催护体神功,一脚落下之时,便连慧觉亦察觉一道劲风袭面。慧觉念了声佛号,转着手中的念珠。□□一拂,将这炙热的内焰化了个干净。   慧觉道:“施主一来就摆下马威,未免得失心太重。”   “和尚。本座尚未出口伤人,亦未出手伤人。敢问这下马威三字从何而来。”   凤绮生点点手指,装作恍然大悟:“莫非,和尚是觉得,本座功力太深是么。只是稍稍动了下脚,就叫你们惊慌失措,以为本座要做甚么了。”   柳夕雁在一旁得意道:“教主神功,如日月亲临,蝼蚁自然闪躲。”江湖人或许有人不认识凤绮生,却很少有人不认识柳夕雁,自然是因为柳夕雁花名在外,花,娇花的花。眼见柳夕雁如此称呼这男人,看来此人确实是鎏火教主无误了。   凤绮生威了一通就想撤。   不然呢,留在这打架吗?他又不缺武林盟主这个名头。就算把门派灭光了,也当不了武林盟主罢。再说了,江湖霸主他当过了。也没比寻常人多一两肉。以往他无情无欲,故只觉得,追求武功与地位,方能体会到一些活在当下的真实感。而今他七情六欲俱全,这大好人生,有的是有趣的事去探索。不再只执着于虚名功利。   教主正想寻个好借口,可以正大光明离开,又不至于瞧着莫名其妙,便听欧阳鹤沉声道:“教主来得正好,老夫在你那丢了一个人,可否请教主归还。”   凤绮生还未说话。   便听柳夕雁抢声道:“老头子,你丢的人是你武林盟的人。武林盟的人去我们教中,难道不是为了刺探秘密吗。这种无耻的事你也能做出来。谈甚么光风霁月呀。”   欧阳鹤站了起来。他虽年长,气势逼人。一头黑银交杂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不怒自威,竟然让柳夕雁也小退了一步。   欧阳鹤观凤绮生,见其容貌气度与在五仪山上之时,判若两人。心知此人武功必定又精进一层。不过这原就在他意料之中。是以他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甚至有心沉沉笑了笑。   “我有一徒儿,自半道便失了踪迹。日前有人认出,他被关押在你鎏火教的随行人员中。敢问教主,莫非鎏火神功非得正道男子方能同练?不然我这徒儿,如何得了你青眼呢。”   凤绮生:“……”他好想让周向乾来听听他这个便宜师父说的都是什么话。   自己徒弟丢了这么久,不寻不问不着急,当着众人的面给他泼脏水。哪像他们对他关怀备至嘘寒问暖称兄道弟,就连不见了也都————嗯?周向乾呢?   教主这才意识到,这么久过去,下来的只有他和柳夕雁两人。   季梦然周向乾竟然一个都不在。   他们不在也就罢了。   赵青居然也不在。   凤绮生皱起眉头,内心涌起了丝不好的预感。   赵青向来不离他左右。即便是不在他身侧,亦能为了他毫不犹豫身入险境。他分明是被人暗算而至,为何赵青竟不发觉而来呢。难道是他不能来?教主心中一跳,忽地凝目往那处高地望去,那里正逢阳光直入眼,明晃晃看不真切。   台下众人中,青罗门的人踮着脚,悄声问寒单衣:“大师兄,他们在干甚么。”   寒单衣蹙眉,猜测道:“在争第一?”   “啊?这还用争吗。肯定是凤教主。”   周围的侠士忽然朝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和盟主在争。盟主更胜一筹。”   那种仿佛将人凌迟一样的目光顿时缓和了下来。   二师兄抹了把额上的冷汁,冷静道:“幸好站得远。”不会被波及。   谁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我觉得绮生大哥更厉害。”   刷一声。   青罗门顿时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二师兄寒毛都竖了起来。   天真无邪的小师弟眨着大眼睛:“因为他又年轻又漂亮,武功还高呀。”   ……话是这么说很有道理。   五师兄镇定道:“真话总是比较难听的。”   十二师兄:“敢于说真话的人,才能直面人生。”   二师兄抽了口气:“大师兄,你不管管他们。”   寒单衣思索了片刻:“我教他们识时务,但确实没教他们不说真话。”   青罗门的弟子你一言我一语,吸引了大片目光。其中一个长得虎头虎脑额头还涂着青沥的男人大摇大摆分开人堆,走来道:“小子。你们是魔教奸细吗?”   小师弟看了眼他,问寒单衣:“大师兄,他们穿衣服为甚么要露胸。”   寒单衣捂住他眼睛:“别看,伤风败俗。”   “你们懂甚么!这是我们卧龙帮的特色!”男人恼羞成怒,不错,卧龙帮就是与鎏火教比邻而居然后被赵阁主一连教训了两顿的那个卧龙帮。背心大裤衩,露胳膊露胸,是他们的特点,为了展示他们的强壮,并引以为豪。   五师兄同情道:“把伤风败俗当特色。”   十二师兄:“另类。”   卧龙帮的人气不过了,哇哇叫着举着铁拳就冲了过来。他首先挑的就是看上去最好下手的小娃娃。这中间瞧着最好欺负的当然是个头不到寒单衣他们胸口一脸稚气未脱的小师弟了。卧龙帮一记铁拳打实,小师弟的脑瓜怕是要被打裂。   围观群众已经预见了结局,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们真的深吸了一口气。   那榔头大的铁拳,被一只柔嫩的看上去就未成年的手给挡住了。   十分轻松地挡住了。   卧龙帮的弟子瞠目结舌。他使劲,再使劲,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纹丝不动。下一秒他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群都在他的目光下转动。随后他发现转动的不是人,是他。   他被甩出去了。   轰一声。   落到了很远。   激起尘土一片。   围观群众张大了嘴:“……”   小师弟揉了揉拳头,凑到寒单衣嘴边:“师兄,呼呼。”   寒单衣心情复杂地给他呼。   二师兄:“……小师弟这么厉害的吗?”   五师兄表情微妙:“所以大师兄把他管得很紧。”   十二师兄:“很紧。”   顾叶青若谈起自己这一生,最大的骄傲怕就是老来得子,生了个小崽子,天生神力,在一门武功均烂的青罗门怏苗中,成为了唯一一棵壮苗。不过老门主他忧心啊,这么一棵独苗苗,还天赋异秉,被人盯上可怎么办。于是寒单衣出门前,与小师弟约法三章。   不许动手。   不许动手。   不许动手。   小师弟义正言辞:“这是还手。不是动手。”   寒单衣连眼角的红痣都萎靡了。   且说飞出去的卧龙帮弟子,咳了半天,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人还晕乎着,就怒火冲天。拔出大刀就想冲回去将那个小崽子砍成几段报仇。   “哇呀呀——”   他气冲冲地转脚往回奔。   忽然砰地眼前落下一个人。   嗯?有些眼熟。   与季梦然交战不敌退败的赵青滚落一身尘土,咳嗽两声,一眼看去这人十分熟悉的面目可憎,想也不想,便将人一把抡飞,提起精神一掌迎上了追赶而来的季梦然。 第51章 真相未明(十二)   “喂,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周向乾武功不如他们两个,匆匆忙忙赶来时,这里已经被季梦然和赵青清扫出了一片空地。他们动静这么大,擂台那边的人又不是死的,当然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当下就有人认出了赵青。“这人我认得,是剑意阁主。”   “另一人是谁?”   这就鲜有人知。   季梦然虽为慧觉弟子,却因长年走在江湖,不曾自报门户,别说他人不识,佛门的人就算知道有他这号人,也不知此人面目。   凤绮生已跃过人群看到了那边的情景,当下目光一冷,在他面前欺负他的人,好大的胆子。他脚下微动,就欲上前相助,不料袖子被人绊住。   一分神间,柳夕雁到了他面前,目光闪烁。   凤绮生微愣,当下大怒,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宽袍一振自柳夕雁手中抽身。   “是你?”   他察觉被人一推时就觉得不对,当时身边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因着他到底不愿揣测自己人,故只作他人想,只想或许是周向乾季梦然两人中必有一个到底不愿对鎏火坦城,正邪不两立,即便是背后做了手脚,教主倒也不觉得意外。   却不曾想,他不愿意怀疑的人,竟然真的对他动手。   柳夕雁闪身上前,并不用兵器,只出掌欲阻拦凤绮生往赵青那边去。   “教主。您不想知道混沌剑在哪里吗?”   凤绮生要走,十个柳夕雁也拦不住。他连真气也不动几分,懒得理会,轻而易举将人推开:“柳阁主。本座暂且不追你责。待本座回来,再作分晓。”   暂不追责。   听来多么宽容。   柳夕雁却觉得心中愈加愤怒。以往在教中时,凤绮生赏罚分明,凡有教众违背教规,轻重不论,却总有各厅各堂按规矩自行处置。如今为了一个木头疙瘩,他倒宽容大度,暂不追责。柳夕雁只觉得教主是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他想不明白,若是教主情关不开,也就罢了。如今教主总算懂得情欢欲爱,为什么偏偏选了赵青?论才华气度,容貌手段,他胜过赵青千万筹。柳夕雁不甘心:“教主!我以前从不奢望你懂世人七情。如今你却为了他心急如焚。旁人都不在你眼里。”   “你既然会爱人,为何偏不爱我?”   平地狂风起,将他的话吹成一段一段。   美人红衣,声嘶凄厉,百不甘,千不愿。令人闻之动容。   凤绮生本已掠身至半空,忽觉背后方才所触之处一阵刺痛,竟令他气息一滞,生生自半空跌落下来。他只消用内息一审视,便知柳夕雁定然做了什么手脚。当即捏诀,阻止那股冰冷刺骨的感觉再往半身偏移。   闻得此语,面目一缓。   俞青轩哪知台上忽然起如此变动,吓地一跃下台去找欧阳鹤。连连叫道师父。   一看,却见欧阳鹤目光紧盯台上二人,嘴角牵起志得意满的笑意,当下心中大定,这必然在师父的算计之中了。   早在天机门时,欧阳鹤寻归长海,说要寻世间一法宝,能制住鎏火魔头。   归长海原本不欲理会,偏那时凤绮生嚣张而来狂妄而去,令归长海难免心生忌惮。   欧阳鹤趁机道:“当年贵门弟子与凤鸣交好,助凤鸣练就鎏火神功。十年前武林大乱,归门主虽未参战,却也是看在眼底的。天机老祖将混沌剑投入未名湖,为的就是不生事非。如今凤绮生较凤鸣有过之而无不及,魔功更甚一筹。门主说不问是非,就不问是非,难道不也是放虎归山,助纣为虐?”   归长海皱眉道:“你意欲何为。”   说寻那三宝,是万万不能。   欧阳鹤抚着胡须,眼中精光大盛:“不必门主费心。只须门主替我放一句话。”   “武林会起,混沌剑现。”   归长海道:“混沌剑早已遗失。说了又有何用。”   “剑是天机老祖派人扔的。扔的人,一定知道。”   欧阳鹤微笑着,先朝站在一边不发一言的冠华莲生行了一礼,才说:“冠华前辈,您说是吗?”冠华莲生神情淡漠,双目微阖,似未有所闻。   归长海朝冠华莲生望去,心中一动。师父只说要将这剑扔掉,确未说是亲自前去或是派人处理。他当年因与冠华莲生斗气,对方一气下山多时。原以为是他不甘山中寂寞,如今想来,莫非是故意为之,好去处理师父交待的秘密?   冠华莲生冷冷道:“胡言乱语。”   “听闻混沌剑,召令阴阳,斩灭魂魄。与神琅、水离相合用,可使人长生不老。若非前辈取过此剑,如何竟白发不生,貌如青年。”欧阳鹤虽徐徐道来,却步步紧逼,“天机门功法再逆天,也做不到此等程度罢。”   “天机祖师命你丢弃此剑,你却心生贪念,将其据为己用。若非心中愧疚,何以在天机祖师仙逝之后,在观音崖一呆多年,再不出山呢。”   欧阳鹤所言句句切实。归长海知道一部分,不知道另一部分,如今听一个幼辈全数道出,如何不震惊万分。当年他嫉妒身为师兄的冠华莲生处处压他一头得师父厚爱,后师兄与师父起了龃龉,他使了个小算计,令人误以为祖师的死与冠华莲生有关。原本他还一直担心冠华莲生不服时,该如何将他制服。谁知对方竟二话不说,自行去了观音崖。   此事迷惑了他大半生。   直至当年故人皆已去往极乐,归长海一个留在世上,竟生出了几分寂寥。可观音崖,自冠华莲生下去后,便长年云雾弥漫。因着冠华莲生在崖底,归长海索性将观音崖列为禁地,不再罚任何弟子下去。   他一度觉得,这世上或许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连冠华莲生也弃他而去。   故赵青前往观音崖之时,归长海故意留了一招,将人打落悬崖,却未致命。   或许是他心中还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   也许,师兄还活着呢?   未曾想,一别数十年,当年风华绝代的,仍旧风华绝代。而他却成了干瘦的老人。   欧阳鹤有备而来,自然不会空手而去。   他虽不是在场任何一位前辈的高手,但最诛心的通常不是武功。   而是话语。   苍茫风雪,青黑山石,亘古而立。而岁月柔情似水,潺潺而去,一夕成冰,便化尽虚无。冠华莲生无动于衷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涟漪。   欧阳鹤已经知道,他这一趟,没有白来。   柳夕雁朝凤绮生这一声质问,不见对方眼中杀气,却反而神情缓和,不禁心中一愣。   大约是想到了不多的那个日夜,又或许是更早之前相处的日日夜夜。眼下状况虽不利,凤绮生却生不出愤恨,反而胸腔之中涌起一股暖意。   “你道是我爱人。却不知是人爱我。”   “我本无心无意,若有朝一日生了七情,那也只是因为,令我生情的人是他。”   不是世上的任何一个别的人。张红,柳绿,王黑,李白。都不是。   只是赵青。   “你问我原因。我也回答不出你。”柳夕雁跟了凤绮生也有许多年,办事牢靠,往日一腔情意虽看在眼中却无法体会,如今终于知道情爱的滋味,以己度人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凤绮生虽有所愧,却无遗憾。他不知情从何而起,但确实只牵一人。   柳夕雁触及教主眼中那抹愧色,却不但不动容,更是如雷猛劈。   你竟为了他愧对我。   “好。”   “好。”   “好!”   柳夕雁心中百般滋味抵不过嫉恨二字,怒意涌上心头,连说三声好。神情变得冷酷坚定起来,他看凤绮生不顾禁制,也要妄动内力,冷声道:“细想起来,我能得手,亦是多亏教主对夕雁尚算信任。”他说着,话中自嘲,“这么多年,也算有所回报。”   “教主。我知你神功已入八层,百毒不侵。但你在天机门时,曾说过鎏火神功为至阳,最怕至阴之物。恰巧神女峰有一玄铁置于千年寒冰之下。若为暗器,怕你难敌。”   柳夕雁柔和地笑了笑。艳丽的眉目瞧来带着狠毒。“你不想知道是谁透露的?”   这话凤绮生确实说过,还是对赵青说的。当时他也是为了博取赵青的信任,令他相信自己确实是教主,故而坦然相告。如今柳夕雁话中未竟之意,竟说是赵青出卖他的了。   凤绮生并不信。   他余光瞟到站至一旁的人。瞬间了然:“是你!”   他曾分神与欧阳然身上之时,自身既然能知道诸日发生种种,如何竟想不到,一体二魂的欧阳然,也能知道全部。只是欧阳然素来不出声,柔弱而纯白,教主从不将他放在心上。   竟是大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困了,开着电脑打字竟然闭着眼睛瞎打去了【我一定要当第一个和小天使们说元旦快乐的人!   姑娘们元旦快乐! 第52章 青青子衿(一)   “夕雁。”   凤绮生忽然叫了柳夕雁的名字,令他一怔。   “你入本座门下多年,从本座身上学到的就只有这些?”   眼下情形看着不利,凤绮生却傲然一笑,忽然之间周身气泽大盛,离他近的,擂台上的旗帜,一角竟焦黑着翻卷起来。   玄铁附寒冰,刺入他真穴,他竟然还能妄自催动内力。柳夕雁面色大变:“强行破功有多危险你不知道?疯了不成!”   “本座教过你罢。”凤绮生长叹,“凡教内弟子,一朝坠入困境,绝不屈从。”   说罢场中一声凤唳清鸣,如浪震三波,唤得整场都捂住了耳朵。欧阳依人和俞青轩根本无法抵抗,痛苦至极。青罗门的人离得远,一个接一个堵耳,大声道:“师兄,我们跑吗?”   寒单衣捂着耳朵大声回答:“听—不—见!”   前面的人海为了降低痛苦纷纷弯下了腰,倒终于给了小师弟一个机会。他再也不会扒着师兄的肩探着脖子十分辛苦了。这直击入脏腑的凤鸣于他来说,不过是悠悠一声叹息。小师弟不顾自己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只说:“绮生大哥被人欺负,我们怎么能跑呢。”   寒单衣想捉他下来,他一扭,避了开来。   寒单衣焦急道:“小师弟莫要胡闹!”   面皮白嫩的小师弟一本正经道:“嗯。大师兄莫急。我喊喊就来。”说着,他竟然也真的嚎了一嗓子。少年尚未变声,童音如清风入体,正鼓悬钟,以纯净光明的力量,驱散了凤凰不甘心的鸣叫。凤鸣声戛然而止。   小师弟立于风中,稚嫩地声音道:“凤鸣虽悦耳,我师兄们却受不了。还请绮生大哥口下留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切莫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凤绮生隔着遥遥人海,与这位身量不足他半胸的小童对望,微微一笑。   “小友说得甚是。”   小友很严肃地背着双手,竟然有大家气派。   转身就委屈巴巴地张口让寒单衣安慰:“嗓子疼,要亲亲。”   寒单衣:“……”   呼呼还可以,亲亲就不必了罢。   柳夕雁运足了功力,方能抵挡方才一波凤鸣。眼见凤绮生因强自运功,面色透青白,确实损耗颇大,这才放下心来。他竟以为那玄铁寒冰功效全是骗人的。   舒心之余,却又不甘。   教主何其爱惜羽毛,竟也有不管不顾,任性妄为的一天。   如今教主却非以往,他再如何念旧情,对方怕也是不放在心上的。既然如此,不如照计划行事,若能成功,说不得还能换回原来的教主。   柳夕雁自欧阳然口中知道,教主与往日不同后,便认定了一定是孤魂野鬼冒用教主名讳。他原本还不信,但这个情意款款的凤绮生,当然不会是那个冷情的神祗。   决断间,他朝欧阳鹤看了一眼。   远处,季梦然招招夺命,赵青抵抗不住,硬生生以剑受其一拳,正带着内力击在挡在前面的秋水剑身上。剑身咔嚓一声,竟似裂了一条缝。   欧阳鹤忽然自怀中取一物,他以纯阳内力作引,欧阳然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大声道:“诸位,魔头为练神功,招生魂引渡,此行与阴差并无二样。如今他神功即将大成,届时武林必起腥风血雨。当日凤鸣败于黑水河,今日我们便送他父子二人团聚。”   欧阳然接过欧阳鹤手中物件,凤绮生忽觉神魂似被人吸引,欲破体而出。   他紧紧盯着欧阳然,认出他手上正是当日遍寻不得的水离珠。原本他和赵青没有带走,却一直被欧阳鹤藏了起来。想来他早有算计。怕是他二人入庄所遇,也在他城府当中了。   擂台上之忽生变故,台下众人皆是哗然。唯有几个大门大派,镇定非常。   此原为请君入瓮之局。   如今凤绮生已入局中。   剩下便是收网之像。   几个大门派余下弟子皆已四散在外,将刘戍和李正风几人拦了个结结实实。凤绮生此行所带人手不够,加之他向来自傲,认为一人足以抵挡千军万马,故二话不多说,只道:“本座唯一遗憾的,就是早心有怀疑,却还一厢情愿,认为他人刁难便罢,唯亲信之人,自然不会背叛与我。”他停了停,方接下去,“我错了。”   这话犹如鞭挞,将柳夕雁面皮甩地一红。   他咬着一口银牙:“教主若公平一些,我又何必如此。”   凤绮生一声长叹。   此话原就不公平。   他自问待手下之人,向来公正严明,不曾有半分错待。以至他与赵青心意互通后,他还暗中反思,自己过去对人是否不够好。柳夕雁喜欢计较,在一些旁枝末节上与赵青争锋相对,因他个性好强,凤绮生替他说话的次数还多一些,免不了委屈了另一位。   结果被委屈的傻乎乎不说话。   偏颇的反倒忿忿不平起来。   凤绮生看着自己这双年轻有力,养尊处优的手,不禁感叹:“我一生得意无忧,却暴死教中。如今重活一次,倒把人心叵测看了个明白。一碗水端不平,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赵青与季梦然战得正酣,就算忧心教主,却也实在分不出心神。季梦然功法复杂,非任何一派,故出招变化多端,令人摸不到套路。少林心法取天地正气,以气生气,运转不休,故季梦然愈战愈勇,不见力竭。周向乾到底不能眼看赵青苦战,飞身一扑加入战局。   赵青得他相助,略得一喘息:“多谢。”   当着正道同门的面与鎏火教并肩作战,周向乾十分头大,暗中叫苦:“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青冷笑道:“脏水自天上来,你跳与不跳有何干系。”   说罢他手中秋水化作练虹,寻了个偏门直往季梦然空隙处刺去。   此乃杀招。   亦是绝招。   他已将全身空门置于对方拳下。   季梦然眼中精光大盛。周向乾自远处看着,忽道不好,欲飞身将人拉回,到底偏了一偏。   赵青一击本必中,手中秋水却忽然不受控制,仿佛受了千钧力道的吸引,兀自转了个弯,竟朝着另一个方向直奔而去了。若非赵青手紧,秋水必脱手而出。   可是如此一来,他全身都是破绽。   硬是生生受了季梦然一掌,直入肺腑。   若非情急之下运起当日冠华莲生所受心法,只怕当场吐血而亡。   饶是如此,赵青受损亦不轻。重锤之下,他手一松,眼睁睁就看着秋水剑离他而去。   “不!”   周向乾飞身赶过来,大声道:“赵兄如何。”   赵青一口淤血吐出,只觉周身轻松了些,却更加提不起气劲。含着血印子道:“不能让秋水剑落入欧阳鹤手中。快,快去。”   但只说话间,已耽搁许久,如何追得上那道白练。   凤绮生强硬提起真气,右手出掌,身后一只虚幻的凤影乍现。凤尾一扫,掌随风至,直奔欧阳鹤面门。俞青轩意欲抵挡,手中凡兵俗剑在未靠近凤绮生之前,便尽数断裂。凤绮生面色沉静,出力迅而猛,丝毫不见气息阻滞。却在最后关头,忽然心神一晃。   那一击,便被欧阳鹤拂力化开。   雷霆之力打在台柱上,台柱应声而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上班了~ 第53章 青青子衿(二)   “你?”   教主脑中诸念只作一闪,最后看向欧阳然。   欧阳鹤大笑道:“此子乃纯阴之体。与教主同年同月同日生,老夫费好大功夫,才寻来一个。原想另作他用,不料教主竟会分神其身,此乃天助我也。”   凤绮生向来认为天命之事多乃虚数,因为世人没有能力,便自嘲胜不过天,皆由命定。不过玄妙之事不好说,他若是对此啼笑皆非,又如何解释他一个已死之人还能重回人间呢?教主张狂一笑:“欧阳鹤,想不到你已如此不济,对付我这样的晚辈,还需另想他招。”   说着伸手一指:“你当真以为,甚么纯阳之体,纯阴之体,借着这个由头,就能牵制住本座?”   “本座告诉你。即便所有人都背叛我,即便手无寸铁,内力全无。这亦不过是场武功高低的对决。我凤绮生站在这里,靠的向来不是那些。而是自己。”   远处白练如虹,飞一般划过众人头顶,落于欧阳鹤手中,剑身嗡嗡震动,正是秋水剑。秋水剑落于敌手,剑主人又当如何,凤绮生下意识往赵青那处看去。欧阳鹤哈哈大笑:“你还有闲心担心他人,先顾好你自己罢。”   说罢掌力倾吐,光华如秋水的剑身轰然而碎,在其中竟然露出了一柄更细长的剑体。   不必欧阳鹤再说,傻子都明白,他这么费尽心思,为的就是这柄剑。   这当然就是混沌剑。   只是混沌剑不是被先人扔掉了么,如何会在赵青的剑中。秋水剑是常长生所赠,赵青陪了凤绮生多少钱,这柄剑就陪了赵青多少年。凤绮生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个小差,若早知如此,当年直接将这剑劈了,取了混沌剑出来,应当能卖个好价钱。   混沌剑能一统天下?   呵。   教主是不信的。   神器虽□□,亦不过驱从于人心。到底是人使剑,而非剑使人。   欧阳鹤一纵身已飞身刺剑而来:“召阴阳,斩魂魄,便让老夫看看,此剑是否名副其实。”   教主哂然一笑:“只恐叫你失望。”   一黑一银两道人影交战于空中,掌力雄厚之处,尽为灰烬,此战已非他人能插手。说良心话,寒单衣真的只是想来观摩一下战局,好教门内弟子知晓他门各派武功的精妙之处,回去好好练功。并不想见证这正邪一堆破事。他愁地头发都快掉了,眼角哪还有从前的风流肆意,他只觉得自从与凤绮生搭上话,便十分倒霉,那棵救命药草,收起来果然扎手地很。   小师弟还在问他:“师兄,为甚么坏老头要打漂亮大哥。”   多么天真可爱的问话。   但是经过小师弟嚎了那一嗓子来看,寒单衣对小师弟的乖萌可爱如今已不敢轻易相信了。他头疼地道:“师弟,你以前都是在骗我的罢?”   小师弟:“哦,被发现了。”   他嘻嘻一笑:“师兄十分可爱。”   二师兄:“……”   五师兄:“……可怕。”   十二师兄连忙补救:“总体还是可爱的。”   脸还圆嘟嘟的小师弟与往常并无分别。他只是往前走了几步,嘴里自言自语道:“哎呀,都是师兄的错,滴水之恩,必得涌泉相报。老爹的救命之恩该如何报呢?”   风嚣路远。他身量还小。白袍翻卷,看着竟还站不稳。寒单衣不管师弟是真驴人还是假天真,见此情景只能扑上去抓住他肩膀:“你干甚么。你又要干甚么。”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打不过就跑,我平时的话,你都吃了吗?”   “小子谨记。师兄莫急,待我去耍一耍,我们便回家。”   小师弟冲他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可爱。一只手却轻松但不失力道地将寒单衣往几位师兄那边推去,双臂一送,就将他们送得更远了一些,免得伤及无辜。   “当务之急……”   他回身看向拖着一个伤员速度略慢的周向乾,啧了一声:“有些慢。”   混沌剑与别的剑是有区别的。凡夫剑体,只能伤害肉身。可是与混沌剑交战,凤绮生只觉得脑中阵阵眩晕,仿佛神魂在被牵扯。虽不知此剑从何而来,但为祸一方确是真的。想当年太宗率将士以此剑惑人,虽不说抵千军万马,对付敌军将领一人确也足矣。   柳夕雁怔怔地看着激战中的两人,面上一片空白,不知做何感想,现下,也无人关注他内心到底在想些甚么了。只有一人。正是欧阳然。他轻身踱步,行至柳夕雁身侧。   “柳阁主是在高兴么?”   柳夕雁木然道:“我高兴甚么。”   “心中所愿必能很快达成,自然高兴。”   欧阳然道:“我也高兴。”   柳夕雁反问:“你高兴甚么。”   欧阳然微笑:“我心中所愿也能达成,所以也高兴。”   欧阳然将一切告知柳夕雁,并劝说他叛教之时,只说,阁主为教主所做的一切,还不及赵阁主为教主跪上一跪就能让他动容,可见教主心中,自始至终不曾有过你。就连与教中传信,也只将真相告诉赵青一人,瞒着你不说。这岂非就是不信任。   不爱你,不信你,你又为何要为他卖命?   柳夕雁如何轻易相信。可是事实终究摆在眼前。是欧阳然的另一句话打动了他。   “但阁主一定不知道教主的另一个秘密。”   “此生教主,非彼身教主。”   “若这个孤魂野鬼离去,原来的教主自然回来。”   “岁月长久,阁主想要得到教主的心,还怕难吗?”   欧阳然循循善诱:“我可以帮你。”   他好话说了这么多。   确实不见他要求过甚么。   柳夕雁问:“你想要甚么?”   “我?”   欧阳然似乎终于听到了一个有趣的问句。他挺直了身板,负手于身后,望着眼前的战局,神色中闪过一丝怀念和悠久:“我啊,大概就是想看看,自出生起,便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是如何落败的罢。”   他生于农家,有着三亩地,是再平凡不过的人。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找上门来,说要带他走。他吃了最好的,用了最好的,还有一帮气宇轩昂的人叫他少盟主。他被冠以欧阳的姓,在江湖宴上被欧阳鹤介绍给了群侠。一个在井底生活的人,忽然之间跃至了地面,登上了高山,尝到了被人仰仗的滋味。   江湖宴那日,来的不止是名门正派,还有不请自来的鎏火教。   欧阳然头一回见到这样光彩夺目的人。   有种人仿佛生来便叫人景仰。你只能抬头看他,还不敢细看。   对方一头火红的头发,在艳阳下熠熠生辉,长长的睫毛在光洁的眼底投下一片阴影。他嘴角噙着笑,说:“欧阳盟主在洛水这般排场,本座作为主人,竟不知道。太失敬。”   随后扫了扫欧阳然,便很快移开了视线。   这一场盛宴,自然成了正邪两派互相嘲讽怼天怼地的盛宴。   此后数年,欧阳然试图努力练剑,但他年岁已长,根骨不佳,难有成绩。且他随欧阳鹤,与凤绮生碰面多次,他就站在欧阳鹤旁边,就连欧阳依人,都能得到凤绮生注目两眼。他却从头至尾不曾有姓有名,得来一句:“欧阳公子客气。”   欧阳然每每想至这一点,便觉得人生当真十分不公平的。   凤绮生一出现。他教内人便看着他。欧阳鹤要看着他,各门派的人都要看着他。   凭何这人要被众人瞩目?   而他从生到死也无名无声。   “这过往的一切,真是令人不堪回首。”   欧阳然说着,面上从感慨,变得冷漠。   他上辈子终于有机会举着剑冲到闭关的凤绮生面前,对方睁开眼的瞬间,眼里却只有陌生,连丝惊讶也无。虽然欧阳然很快就被后头赶来的赵青捅了个心窝凉,却也满意地看到凤绮生口溢鲜血,当场暴毙。   不过前后脚的差别罢了。欧阳然想。   却不料。   上天让我重活了一次。   你竟然也活了。   教主啊教主。   你竟是连死也不让我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什么?他对我这么多想法。我不知道啊。 第54章 青青子矜(三)   欧阳然心中思潮涌动,凤绮生是不会知道的。若非此生莫名其妙与对方互换了一下,他连欧阳鹤的义子叫甚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个男的。这世上总有人生来光芒万丈,无论做甚么都较他人更胜一筹,此乃天赐。但若无后来自身的努力,也将被世人遗忘。   欧阳然只知凤绮生冠绝天下,气度非凡。可他自幼寒时坐雪暑时扎马,于武学一途没有半日的懈怠,于教务一事不曾堆积半纸公文,大到两阁四堂十四厅长,小到分坛守门弟兄,哪个不看在眼底记在心里。人总要负责。若无责任,只有贪念,便为虚妄。   这些,又有几人省得。   眼下凤绮生无暇顾念小人,他往后疾退,避开锋芒一剑,脑中剧痛。混沌剑对敌人心神的影响颇大。尤其是教主这种离体重生,又轻易附身他人的人,魂魄本就不稳当,更受影响。换句话说,他早该饮下黄泉水,投胎再为人。强硬地留在这个世界,本就不为天道所容。   此剑仿若饕餮猛兽,与它挨近一些,不吝于被咬上一口。   直击灵魂的疼。   柳夕雁正对欧阳然心生怀疑,便听身后风声忽起。其余人等未免波及,早已退至远处,他四周空空如也,还有谁会不怕死地冲上来?柳夕雁只觉危机逼上心头,迅速回身,便听身后一声佛号,悠长直入天际。   涛天一掌化在慧觉手中。   对手正是他徒弟。   季梦然目光闪动:“师父,你常告诫弟子收心向善。如今弟子杀个魔头,你也要拦?”   慧觉面色不动:“贫僧与你说佛,因佛在心中。你要杀的,不是魔头,是你心中的佛。”   季梦然哈哈大笑,说:“那便没有办法了。罢了。弟子也很想知道,在外游历这么多年,在外的见学有没有超过师父的指点。就请师父指教一二罢。”   说着他眼中不再掩饰狠厉之色,朝着慧觉,就动起手来。   这人为人阴狠,亲情六欲不在心中,伦理纲常全凭喜好。慧觉自收他入门以来,多次以佛理灌输,意图磨平他心中戾气,季梦然倒也不曾惹事。直至有一日,山门外有一幼儿携一中年男子,跪在门前,求大师相救。那日正是盛午,烈日当头,幼儿面色通红,倒也坚强。   自山下而来的季梦然见此,问:“小子所求何事。”   幼儿年纪不过七八,虽小,但也到了明事理的地步。见他一身粗布麻衣,不像是山寺里的僧人,却朝山寺中去,心中大约知道这人或许能帮忙的。就说:“这位师父好。我叔叔病重,想请大师为他看病。”   季梦然越过幼儿,看那被置于树下阴凉处的中年人,掀开衣服一看,胸前印着大掌印,再探他脉搏,经脉七零八落,一腔内力四散无己。这哪是病重,这是伤重。   那人倒也还有意识,尚有气息。见有人察看伤势,便气若游丝相求:“这位师父,我已无药可救,只恳请山门慈善,将幼子收留。”   原来他强撑伤体而来,为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孩子。   季梦然去看那孩子。幼儿眼神亮晶晶,满是期盼。他略一沉吟:“化骨掌,是黑煞双雄中的无眉伤了你。近日只听说无眉与江湖大盗夜无啼战于荒野。这么说来,江湖大盗是你。”   夜无啼苦笑:“不错。”   季梦然又道:“只是夜无啼向来孤身寡人,竟还有个孩子。嘶,听说他携一员外爱女,逃离天罗地网,销声匿迹多年。”他看了看那孩子,眉目间与夜无啼确有相似,顿时一抹笑意浮上面孔,“看来是真的。”   夜无啼已经笑不出来,他胸口骨头尽碎,早该去见爱妻,奈何放不下幼子。他一生背负黑名,遇到心爱之人后,才晓得洗净过往有多艰难。无论如何,他希望他的孩子,能有一个干净的未来,不要教人指点,说他是夜无啼的孩子。   夜无啼挣扎着喘起来:“你,请你不要说。”   “为什么?”   季梦然不明白。   他虽对伦理亲情无感,却也知道,享天伦之乐,是人之常情。   夜无啼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他难以开口,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季梦然将幼儿召过来,对着他一脸慈爱道:“他是你的甚么人?”   幼儿懵懂,看了眼熟悉的脸孔,说:“叔叔。”   季梦然摇头,指着夜无啼道:“不对。这是你父亲。”   刹那间,夜无啼的心脏狠狠一缩,他隐瞒至死的秘密,教人当着稚儿的面戳破。他嘴角流出血来,用起全身力气,想去碰一下孩子的手,嗫嚅了一下,终于黯淡了瞳孔。   年幼的孩子见叔叔不动了,匍匐过去,拾起他的手唤:“叔叔?叔叔?”   叫了几声后,顿了顿,唤道:“父亲?”   夜无啼的手指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烈日炎炎,灼不热这一刻的冰凉。   孩子道:“他不动了。”   季梦然纠正:“是死了。”   “甚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为甚么会死?”   “因为他打不过人家。”   “有人打他?”   季梦然从未与这么小的孩子一问一答过,心中涌起一股耐心:“对。”   那孩子垂头沉思了片刻:“如果他打得过别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不错。”季梦然又说,“你也可以为他报仇。”   “甚么是报仇?”   “你变得很厉害,比杀了你父亲的人更厉害,打败他们,就叫报仇。”   短手短脚的孩子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坚定地说:“我要报仇。”   “好孩子。”   季梦然愉悦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他们身侧,是已经没了声息的夜无啼。   慧觉知道后,闭目久久不能言语,而后才道:“你走罢。”   佛门不动妄念,他破例收了季梦然,本想为世人多渡一人,万没想到还搭了一个孩子。他觉得是自己的错。但子不教,父之过。季梦然是他收的,他要为此负责。   “老衲不逐你出师,只愿你看看世间众相,从中体会佛音。”   季梦然道:“佛门不打诳语。夜无啼是他父亲,为何说不得。他父亲被人害死,为何说不得。子为父报仇,为何说不得。师父,可见,并非世人多善,而是多伪善罢了。”   说罢,起身离去。徒留山寺钟声悠远。   一晃几年光阴而逝。那孩子不知去了何方,未来将会怎样。而季梦然,与他再次师徒相见,却是兵刃相向。慧觉一身少林内功,纯净雄厚,轻而易举便化解了季梦然的招势。柳夕雁冷眼相看师徒相残,只觉可笑。   欧阳然道:“你看,收养教导之情,又有甚么用处呢?人呐,薄情地多。”   “咦,这人好像豆芽菜。”   倏忽一道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师弟笑眯眯一手一个,将两人扶稳。周向乾刚落地,听得此话,便道:“不可胡说。”   “人家只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罢了。”   欧阳然:“……”   柳夕雁与周向乾仅有几面之缘,大抵知道这人是欧阳鹤的徒弟,随后跟了凤绮生。至于另一位面嫩的少年,倒从未听说过。一个墙头草,一个重伤之人,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这三个人,并不被柳夕雁放在眼底。他面上带了轻蔑的神色:“两个大男人,尚须孩童来带。”   孩童道:“我有名字的。但你可以叫我小师弟。”   柳夕雁道:“我可没有师弟。你叫甚么,说来听听。”   哦?是别人主动要听的,他可终于能说了。   小师弟一脸骄傲:“我姓顾,叫罗生,外号你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的青罗门一脸骄傲:我们小师弟可萌可萌了!   现在的青罗门满脸复杂:我们小师弟,可萌可萌了…… 第55章 青青子衿(四)   顾罗生这脆生生一嗓子,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归全部的人都听到了。   少年明眸皓齿,意气风发,嗓音还十分稚嫩,双手一负倒颇为老气横秋。像极一个出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大人。这大概便是所有人曾经有过的年少模样。就连赵青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十年之前,教主初战黑水河时,或许也是如此罢。可惜他身在教内,不能亲眼目睹少年英侠龙腾虎跃的飒飒英姿。   一定有如初生雏凤,挟焰裹身,冲天而鸣。   柳夕雁见顾罗生一脸自豪的模样,不禁哧鼻:“没听说过。”   “以前没听说,不打紧。”顾罗生笑眯眯道,“从今天起,你会记住的。”   说着,他将赵青以掌力相送,往凤绮生那一推:“你去帮凤大哥罢。”   然后身形急转,以一己之力拦住了朝赵青攻过去的柳夕雁。   铿锵金石之声。柳夕雁竟被他震在当场。   也不知顾罗生何时搞得,从怀中掏出了把扇子出来,扇面绸缎,泼墨绘山水。扇尾还悬了块美玉吊坠,原是他从寒单衣那里顺来的。顾罗生将扇子一打,像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看上去天真可爱,动起手来,却十分凶残了。   “美人如蛇蝎,大师兄诚不欺我。”顾罗生嘻嘻笑道,“柳阁主,请了。”   冠绝如凤绮生者,狡猾且霸气。美人如柳夕雁者,狠毒还无常。天真如小师弟者,可爱又可怕。周向乾打了个哆嗦,这年头看人当真不能看外表。容易被颜值欺骗。   还好赵兄弟看上去像个傻的。   实际也是个傻的。   不着寸铁就敢往战中冲了。   但是往回去看,观之这一路,他虽少言寡语,可为了凤绮生,又有甚么不曾做过呢?   周向乾就亲眼见过不少。   在外行路时,夜深露重,彼时还是欧阳然的教主早已陷入深睡,赵青悄悄起身,挪到教主身侧,为他披好衣服后,看了半晌,这才把转身走到挡风那一侧,拄剑坐了一晚上。背挺得笔直,见周向乾醒来,还轻轻嘘了一声。   “我觉少,你们继续睡。”   他面冷心热,看着莽撞木讷,其实细心地很。   第二日凤绮生醒来,笑道:“昨夜篝火燃得不错,我看此地露水也不曾降下多少。”说着他摸了摸赵青袖子那一块,咦道,“你是留口水了?”   赵青一本正经将袖子提了提:“大约是昨晚的兔子太香。”   凤绮生失笑:“我倒不知道,你竟这般馋的?”   赵青故意叹口气:“教主不知道的事还多了。”   周向乾也叹口气。教主不知道的事确实还多了。   余生长远,能得一人为你遮风挡露,何其幸。   池鱼深渊,远不及岸上之人看得清明啊。   各位纷战一处,唯他闲来无事,但他空手而来,不能空气而去罢。做人总得挑点活干。大的没了就小的罢。蚊子再小也是肉。周向乾这般想着,就将目光移向了欧阳然。   莫名被盯上的欧阳然:“……”   他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你干甚么。我可是你师弟。我告诉你……啊!”   还没叨叨完就被一拳打翻了。   “太弱。”   周兄嘀咕着甩了甩拳头。   坏水再多心思再深,武力值不够也是个问题。   欧阳鹤的武功路数偏走道教一派,这其实不令人奇怪。武功绝圣,多从草木精怪之中悟出大道,从而成形,是十分常见的事。鎏火创立之初亦是自日月观行中而来,松鹤老人也是在星起星落时悟出天地间的道理,而道教,岂非就是最接近天地循环的一个门派。   他脚下踩的是七星步,招式掌风走得七星路数。一星有九变,七星便是六十三变。一招六十三变化而来,令人目不瑕接,确有难以应对的时候。但在与他武功相当的人面前,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且不论他有六十三变,即便有一百零八变,教主亦能从容面对。   可如今欧阳鹤仗着混沌剑在手,而凤绮生又处魂魄不稳的不利状态。身上难免被剑气所损,七七八八处闪避下来,哧拉一声,锦袖破了一道。略显狼狈。   这剑不知甚么材质,亦不知用何物打造。不及相触便是冰寒彻骨,欧阳鹤手握其中,竟然不觉得冷?莫非这剑确实用来对付鎏火神功的?   无形的剑气割地凤绮生脑仁疼。   他面无表情,将内力暗蕴左掌,以右手相逼假意试探,欧阳鹤果然上当,侧身往他右路攻挡而去,凤绮生冒着右侧置于剑身之下的风险,左手猛地将真气一吐,轰然一声拍在欧阳鹤持剑的右手上。   剑再好,无人相持,总不能如何罢。   欧阳鹤几经得手,正得意间,不自觉就放松了警惕,教凤绮生袭了个正着。   他手一抖,混沌剑便自手中落下。   凤绮生与欧阳鹤同时出手去抢夺那下落长剑。   不料有个人比他更快。   熟悉的剑柄落入一个更熟悉的手中。   赵青面目苍白,眼中满是恰巧赶上的后怕之色。但他还能勉力笑一笑,镇定道:“属下来迟,请教主恕罪。”说罢眼神移到凤绮生渗出血色的手臂上,眼中流露出心痛。   他的心痛毫不遮掩,看在凤绮生眼中,教他心头一暖。这种真情,在他刚被柳夕雁背叛之时,给了他极大的安慰。教主固然无情,却也是人身肉心。   伤了心,也会痛的。   “不晚。阁主尚可领大功一件。”   粗粗见赵青无恙,凤绮生放下心口一块大石,混沌剑于他没了牵制,他重新聚起全部心神,用来对付欧阳鹤。   武林盟与鎏火神,多年来面不和心更不和,以前尚可以表象度日,你不动我,我亦不主动碰你。如今既然欧阳鹤野心毕露,将杀招都使了出来。择日不是撞日,教主也不是甚么心慈手软的圣人,便就此时将武林盟一举了结了罢。   原本他下山之初,除了想试探出教中叛徒,亦想将计就计,直接端了武林盟。   欧阳鹤刹落下风,却不慌不忙,目光紧紧道:“你厅下总计八百余人,尽在洛水天湖山一带,如今所带不过寥寥几人。而今我武林盟在场门派共有一十二个,侠士一百二十位。教主觉得,你能胜过老夫多少人次?”   凤绮生步步紧逼,毫不留情。掌起之间,旌旗翻卷草木枯焦,犹如烈焰而过。   “阿戍理教务,正风布防卫,赵青替管十四厅教众。”   “他们本有要事在身。却都不是为了与你动手。”   “若要论对付你们。且不论你是一百二十人,还是一千两百人。”   教主哈哈一笑,清啸之声顿时再绝全场。   “本座一人足矣。”   慧觉与季梦然停下手,对视一眼,师徒二人倒是难得一条心,纷往凤绮生与欧阳鹤那处去。昆仑、崆峒、青龙等几个大派掌门,亦是纷纷振袖而起,瞧这阵势,竟是撕破脸皮,不管人多人少的优劣之势,也要行那不要脸的勾当,执意对付凤绮生了。   武力较弱的弟子们窃窃私语。   青罗门的人好不容易领着师兄弟们挤着人冲到前头,功力不济的气喘吁吁。   “小,小师弟怎么飞那么快。”   寒单衣推开看热闹的人,定睛一瞧,顿时扶额。   他担心的要死的小师弟,正大战四方,和柳夕雁打的开心呢。   二师兄担忧道:“大师兄,我们站这么近,会不会被打到?”   五师兄道:“小师弟在打架,我们怎么能不帮?”   “可是大师兄不是时常教导,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几个人纷纷将信任地目光投向寒单衣。   寒单衣忍了又忍,低吼道:“看我干甚么。帮谁心里没数吗?”   “得大师兄令!” 第56章 青青子衿(五)   寒单衣没好气地将这帮崽子训了一遍,觉得当大师兄心很累。   一个个的,分明把武器全都握在了手里,还装模作样去问他。是要气死他罢!   十二师兄道:“老五,你的眼神收敛一些,太亮了。”   五师兄:“十二师弟,彼此彼此。”   一帮眼神发光的人像狼一样的冲向了人群。   老的解决不了,可以解决一些小的。   俞青轩原本还想趁师父不在,主持一下大局,以昭显他武林盟大弟子的威力,不料先是一个顾罗生,再是一个周向乾,还不等他说甚么,又来了一堆和顾罗生穿得一样的人。   混乱间,他还被人甩了一巴掌。   俞青轩大怒:“谁打我。”   五师兄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掌印很熟悉。俞青轩对上他的眼神,顿时拔剑上前就喝:“混账,你这个与魔道为伍的妖人,是不是你暗算于我。”   “哦。好像是。”   五师兄干脆地承认,顺手就又给了他一巴掌。   “小白脸走开一点。师兄打人不长眼。”   欧阳鹤忽道:“凤教主,你知为何老夫对你教内之事了若指掌。”   凤绮生哧笑一声:“你想说有人通风报信?”这实在算不得甚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他虽自问对手下不薄,却也未到嘘寒问暖的程度,人心复杂,鎏火以强者为尊,很少讲礼仪道德,就算有十个八个叛他而去的,教主也不奇怪。   周向乾身为欧阳鹤三弟子,尚能与他站到一条线,他有甚么吃亏的呢?   欧阳鹤道:“只有你这万事无所谓的地方,与你那老爹一模一样,都十分令人讨厌。”   这话听起来十分有趣。   “本座不需要你喜欢。”   欧阳鹤嗯一声,失了武器的他没了牵制凤绮生的东西,却不惊慌。他说:“柳夕雁背叛你,你不觉得痛心。赵青为何会有混沌剑,教主就不曾想过?”   灵剑都认主。混沌剑作为不出世的名器,脾气倔强地很。它置于秋水剑内身,不知有几个寒暑,却乖乖与赵青日夜相伴,这当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联系。   可是这又如何。   赵青他就是天皇老子,他也不会朝教主挥刃相向。   所以教主放心地将后背托付给了他。   凤绮生摇头:“他是谁都不重要,你已不必再说。”   今日武林盟,他破定了。   说罢他目露杀机,运起所有内力集于一掌,誓要毙欧阳鹤于掌下了。   欧阳鹤目光闪动,大声道:“混沌剑乃天机所有,非天机一脉无法驱使。你以为你身边的小跟班姓赵,怕不应该改名姓冠华罢!”   万物忽止。   树叶停止了飘动。   顾罗生与柳夕雁拆招的手势变得极慢。   而赵青正在凤绮生身后,祭出了混沌剑,剑身通明光华万丈,直接将逼上前来的众人挡在了剑芒之外————   仿佛只是一个香灰落下的时间。光华流转。轰然一声,剑芒划了道弧线,将众人身后的擂台斩成了两段。擂台上的人眼见剑光袭来,只觉一股强大的吸力仿佛能扰乱心神,连忙收束心神,顾不得正在厮战,收势一跃而出。方离开身后就成了焦土。   顾罗生拍拍心口,一脸后怕:“差点就回不去啦。”   柳夕雁拧着眉头,望向赵青。对方英俊的面孔沉着刚毅,与往常并无区别。仿佛方才下了杀招的人并不是他一样,又仿佛手中的剑,仍是寻常的剑,而非众人渴望的宝剑。   寒单衣蹙眉,心道,赵青受季梦然一击,来时站都站不稳,此时竟能使出一招破天?破天作为剑招,是一记杀招,也是一记毫无退路的重招。首要的便是拿剑者需内力深厚,全神贯注,神念守一,如此才能将这招的力道发挥至最大。   “方才那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季梦然喃喃道,“原来这便是混沌剑的威力。”   他毫不在意的将身上已经破烂的衣裳扯开一扔,目露趣意。   “所以,或许当称呼他为——”   “冠华长青?”莲生而长青。   这几个字,终于还是落在了世上。仿佛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边。   欧阳鹤洒然一笑:“老夫知道的有趣的事,可远比教主你,多的多了。”   “教主你归位以来,又记得多少呢?”   “怕是连自己当初怎么死的,都忘光了罢。”   凤绮生目光微动,正要说一派胡言,有人却比他先出了口。   “住口。”   一道低沉冰冷的声音自凤绮生身后传来。   凤绮生心中一动。   他侧过身。赵青自他身后走出,神色平静,既不惊慌失措,也不暴跳如雷。记忆当中,赵青总是默默站在凤绮生身后,有时也耍无赖,明着暗着跟凤绮生斗些小聪明,多数时闷不作声。似这般以冰冷充满杀机的口吻说话,还是头一回。   冠华是一个姓氏,代表了天机最强大的弟子。天机创立之初,走阴阳交接之路,因窥测天道运势,故命名以天机。天机弟子下世时,以混沌剑相助庙宗皇帝大杀四方,虽成就一代帝王,却也堆骨无数。天机不禁心中生惑,战乱四起,人心贪婪,莫非这就是该来的天运?   狡兔死,良弓藏。向来是这个道理。庙宗皇帝对天机起的杀心被弟子知晓,天机弟子这才带着混沌剑连夜回了五仪山。可是此剑如何处理都不合适,它带来的欲望过重。冠华莲生名躁天下,修的是冰雪道,内心纯净无一丝杂念。天机老祖以为,此剑交给他去处理,是最为妥当的。此后一别年载,冠华莲生方才归来,而后混沌剑才不知所踪。   如今看来,冠华莲生当年下山后,不但没有听从师令,反而娶妻生子,留下了后代,还私藏了混沌剑?只是冠华莲生与赵青年岁相差太远,算是他的祖辈也不为过。这么多年,混沌剑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隐匿于世人面前。某种层面上来说,天机料的不错,冠华莲生一脉,确是内心纯净,不起杂念。   但凡有一丝贪婪欲望,混沌剑决不会乖乖呆在秋水剑身之内。   赵青道:“欧阳鹤,你不必挑唆。取混沌剑,是你野心贪婪。以多胜少诱人入局,是你不仁不义。生搬硬套强扣罪名,是你私心作祟。我鎏火教向来光明正大,而你不仁不义,才该为正道可耻。似你这般小人,就该天诛地灭。”   他这样说着,手中混沌剑蠢蠢欲动,剑身嗡鸣。   但赵青手刚抬起,却被另一只手柔和却不失强硬地按了下来。   他诧异回头:“教主?”   凤绮生按下他的手,欲自他手中将长剑取过,悄声道:“不要再用它了。”   眼含笑意,目露温和。仿佛他们不是在战场之中,而是在私密的家里,周围也没有旁人,只得他们两个。赵青头一回与凤绮生四目相对,近到能看清对方长而弯翘的睫毛。   他呼吸一窒,谴责了下自己,虽然情况不合时宜,但是教主真的——   太好看了。   赵青开口:“教——”   “嘘。”凤绮生碰碰他的脸颊,替他将血痕抹去,“我都知道。你伤势过重,强行使剑,对你一丝好处也没有。”可是他再使力,也无法将混沌剑从赵青手中取出。   赵青看着他,好像有许多未说的话,都藏在了眼睛里。   “教主,你若都知道,就该知道,我无论做甚么,都是为了你。”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57章 青青子衿(六)   凤绮生立刻道:“我当然不会有事。”他这般说着,却觉得赵青仿佛已经知道了些甚么。但凤绮生此刻耐心很好,够与人细细讲理。他从前耐心是不好的,只因死过了一次,又活了一次,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过来。他不能白死,亦不能白活。   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事要做的。   冠华长青也好,赵青也罢。始终是一个人。他虽然有伤在身,却将长剑按得很牢,即使是凤绮生用上了内力,亦不能从他手中将剑夺回。   凤绮生有些着慌:“你放手。”   赵青摇摇头。   “我知教主当日为奸贼所害。今日又被人所困。全因此剑而起。”   他看着手中长剑,目光还有些留恋。这柄剑,和他出生入死,如同战友。但他举剑,是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若它有一日,违背了举剑的初衷。   “那么它当初,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天湖山的树,比别的树要青。天湖山的蚂蚁,个头也比别的蚂蚁大。   “青儿,过来。”   赵青原本蹲在一边数蚂蚁,听见师父这样叫他,就奔了过去。他是头一次回天湖山。刚回来,常在生就带他神神秘秘先去了天池,说要见老朋友。   赵青不懂,老朋友不是凤教主么?除了常在生口中时常挂着的教主,还有谁会是他的老朋友。他大咧咧过去,叫了声师父。然后看到师父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因为衣饰花纹特别,年纪还小的赵青就多看了几眼。   常在生牵过他的手,对那个人道:“我要去见教主了。他要是知道我回来了,却不先去见他,一定要大发雷霆。”   “是我半道劫了你。”那人平平淡淡道,口音也有些怪。   “哈哈。他不怪你,可得迁怒我。”   常在生哈哈大笑,领着赵青下山。   天池漂亮的像个倒扣的碗。戴着银质面具的人站在湖边,看上去不像人间。   赵青忍不住道:“师父,那是湖中的妖怪吗?”   常在生□□着他的脑袋:“是妖怪。当心他吃了你。”   还没等赵青害怕,他手中就被塞了柄长剑。   “诺,生辰礼物。”   赵青惊喜道:“是真剑?不是木剑石剑树叶剑?”   “师父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常在生板着脸,“不过,除了剑,师父还要送你一个人。”   人也能送?   赵青疑虑中,很快就见到了那个人。看上去又乖又漂亮,伸手就送了他一条毛虫。   赵青:“……这是送我的人?”   常在生道:“不错。”   “你以后要好好保护他。”   开甚么玩笑。赵青忍不住想,保护送我一条毛虫耍我的人?   可是那小孩冲他一笑,阳光之下格外耀眼,他就忍不住有些熏熏然。可耻的为美色折腰。   好罢。   保护送他毛虫的人。   托了凤绮生的福,美人计日后对赵青再也没起作用过。任谁天天被一个大美人在面前晃来晃去瞎折腾,都会觉得疲劳并且对长得好看的人再也提不起兴趣。   赵青是个认死理的人,他觉得常在生捡了他,就是他的师父父亲,即便常在生百般纠正,赵青虽然口上不叫他师父了,心中还是这样认为。正如日后多年,即便是教主长成了一个再恶劣的人,每每忆起惊鸿一瞥的初见,赵青便大度的觉得,嗯,甚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凤绮生爱玩,他便陪着上树捉鱼。   凤绮生要打架,他一定冲在前头。   凤绮生不得不当了教主,赵青却忽然发觉,自己连与他并肩作战,都没有实力。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因为这样他就没办法保护教主。   那么赵青,他还能为凤绮生做些甚么呢?   年少的赵青陷入了沉思。   过往种种不算多,细细想来幕幕入心。大约是因为回忆少,故而更显珍贵。   赵青握住凤绮生的手,那双手修长而有力。   手不是一双柔弱的手,人也不是一个风一吹就倒的人。   当日冠华莲生因嗜剑成痴,一时不忍,为今后种种埋下一线机缘,今日或许就是将这机缘了断的最好时机。赵青有冠华莲生血脉,亦得其内功心法相传。混沌剑因冠华莲生而生,如今由他的后代来断,这不过是天道轮回,一切自有注定。   “往年,西陲祭师说教主命中定有一劫,在所难免。”   “我想过许多种办法。”   “也曾阅尽古书。”   “当日教主忽然昏迷,其实生机尽断,只是司徒一直不曾与你说。这两个月以来,教主能跑能跳,与常人无异,赵青只盼望这样的教主,能永远如此才好。”   赵青眨眨眼。难得羞涩地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梨涡。   “我知你从远处而来,是我强求,不愿你离开这世间。”   “这剑存在一日,我便提心吊胆一日。季梦然碎我心脉,我本已药石无医。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一个笨办法。还请教主不要责怪。”   凤绮生呼吸一滞。   他与赵青相握之处,只觉滑腻不堪。鲜血滴嗒滴嗒自剑尖汇下,落在地上,砸出一串串血花。赵青身侧,玄色衣物上,很快一处深色的污渍愈扩愈大,泛起阵阵腥甜。   “赵——”   凤绮生动了下嘴,忽然间觉得荒诞无比。   赵青面色愈加苍白,眼神却十分明亮。   “赵青别无他法,唯有以身代之了。先走一步。望,望教主珍重。”   “这个疯子!”   欧阳鹤当然想不到赵青会选择以身祭剑。是天机赐予混沌剑灵性,冠华莲生令它滴血认了主。如今赵青血脉与心法齐备,是唯一能驱使混沌剑之人,亦是除冠华莲生之外,唯一能废了它的人。以血肉相喂,以魂魄相伺。这世上,再无混沌剑。   赵青未死,混沌剑尚有一线生机。   欧阳鹤扑将而来。   许多人扑将而来。   却在离赵青三尺之外,被一股强大的内力掀翻了去。   一声凄厉的凤鸣响彻天际,平地忽起狂风,似欧阳然之辈要抓紧了东西才不被卷走。他看向阵中,仿佛一瞬间霜染青丝的教主,嘴角勾起一丝笑。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改变的。   上一世时,季梦然领着他推任的年轻盟主杀上鎏火教,教中因调虎离山之计,无人相守,通过内线传来的消息,他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凤绮生闭关的地方。内线并不是柳夕雁,而是白虎堂下,一个鎏火教人连名字也不熟悉的普通教众。   背叛的原因也很简单。简单到令人无法相信。   就是钱。   只有钱。   欧阳然跟在年轻的盟主身后,看着他势如破竹,破开大门。盘膝而坐的教主容貌华贵,闻得动静,缓缓睁开双目。他在最要紧的关头,强自从冥思中醒来,已是元气大伤,一时根本无法起身。要打败他,根本无须吹灰之力。要成不成的鎏火神功,已将他伤了泰半。   一击直中心肺,凤绮生声响也无,便倒了下来。   对于一个强者来说,这固然是很耻辱的死法。   可强者也是人,是人就有破绽,他生时荣光万丈,死时却如此随意。随意到,说出去,世人都无法相信。但事实确是如此。   欧阳然没得意多久,便被察觉不对赶回来的赵青,一剑挑了心肺。同样的死法。   他在最后闭目时,就看到剑意阁主扔下长剑,扑到了凤绮生身上。面上满是惊惶。   痛苦罢,绝望罢。欧阳然恶劣地想,世事容不得你偏差一刻。你已经来晚了。 第58章 青青子衿(七)   这条路很黑。走到目前为止,不曾见到出口。教主闲庭散步,隐约间觉得他似乎在这条路上走过许多遍,不然不至于连下一个是转弯都还记得。   模模糊糊里,凤绮生心想,他应当不是一个人走的。他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   “喂,什么叫我这一生很长。莫非你的一生很短么。”   一声稚嫩的问话,扫光了他身边的迷雾。   凤绮生眼前豁然开朗。   开朗过后,这里是草长莺飞,蝴蝶蔓舞,青草散发出香气,光着脚站上去会扎得脚心发痒。这种季节,绸布衣裳早已经穿不住了,凤绮生很早就光溜溜只套件轻丝外套,拿个腰带扎着,露出白嫩嫩的胸脯。   凤鸣远行而来的朋友不近不远走在前头,凤绮生要赶上去,却还得迈着小短腿去追。   他对这位朋友给他的评价十分好奇。   凤绮生一旦好奇,就会想去追根究底。   “嗯。普通人也就活个五六十年。”   “五六十年很短?”   “不短也不长。”想娶妻的够生子,想名就的够功成。一生该得到的早得到了,如果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能得到的,估计着也是妄想,执着无用。   凤绮生琢磨着:“那依你说法,我应当还能活个一百六七。”   那人笑了:“那岂非就是老妖怪。”   “不然呢?”   “我换个说法。”祭师想了想,“你这一生,有没有害怕的东西。”   凤绮生果决回答:“没有。”   “或是害怕的人?”   “更没有。”   “人总会有害怕的弱点的。”   凤绮生还小,但性格已露端倪:“哈哈,若明知有弱点,却放任不管。是他自己的问题。纵使将来我会有害怕的人或物,我也决不会任它成为我的阻碍。”   戴着面具的祭师点头:“嗯。这样很好。”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为你而来,也可能为你而死。生生死死,都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你若当真如今日所说,能坦然化之,这一路大道畅通无阻。”   “若你执念看不透,生死就是一场轮回,这是个劫难。”祭师摸了下他的头,“凤凰绮丽而生,一生骄纵。你父亲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想看你涅槃的。”   黑暗之中的凤绮生蓦然睁开双眼。   他从远处而来,逆流而行。为的就是走一条通往生的路。   风不是普通的狂风,是凤绮生陷入暴走之中时催动的内力。他的一头青丝尽染霜华,周身却像附了层明火,艳丽绝色,将空气都带得炙热起来。   季梦然眼神死死盯着那里,道:“这便是凤凰涅槃。鎏火神功最后一层,归一。”   想不到凤绮生竟能在短短两个月内,先后将第八层破茧与第九层归一,一并练到。这人当真是武学奇才。世上恐再难有敌手。确乃心腹大患。   俞青轩喃喃道:“他若此次能活,怕是武林,要大祸临头了。”   寒单衣心道,若非你们对他如此,他何必祸降武林。全是自己作出来的。   顾罗生忽然跳上了台子,大声道:“哇,大师兄,怨不得你教我不要多看他人。”   寒单衣猝不及妨被点名:“啊?”   顾罗生认真道:“原来是因为他们都面目可憎,十分伤眼。”   寒单衣眼角的红痣跳了一下,他已经能想到小师弟下一句话说甚么了。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还好意思夸自己名门正派。心是墨染的罢,这么黑。你,看甚么看,就说你,你不是那个西关双剑么,他们送你美名是为甚么,因为你在强盗手下救下老弱妇儒二十余个,只身挑了匪窝,以重情重义为信条。”   人群中西关双剑想低头也低不了,他辩解道:“我又没出手。”   “视若无睹与直接动手有何区别。”   西关双剑被个小孩子抢白,脸上挂不住:“他是魔头啊。不该人人诛之?”   “魔头吃你家大米啊。他杀你兄弟了?他杀你们亲人了?你们没对他的兄弟下过手吗?大家都在江湖混,生死之事说得准吗?他脸上贴了该死两个字吗?”   顾罗生一反往日天真可爱的模样,小脸紧绷,十分严肃。他虽远在青罗门,却对江湖中人了若指掌,纵使如今人群黑压一片,却还是能精准的将一个个人名报出来。   “西坊大娘孙荷,云轴剑张雁,虎侠豹客郭明兄弟,漠上飞燕白若离……”   “诸位皆是江湖闻名的英雄好汉,不知对此作何见解。”   “名门正派,究竟从何而来。邪魔歪道,又是谁予评论。”   有人忍不住道:“哪家的孩子疏于管教,放出来乱咬——”   他一个人字还含在嘴里未开口,腰间已被人用剑柄狠狠抵住。   寒单衣沉着一张脸,就着五师兄的剑柄,将那人提起领子,轻声细语:“我管的。我们家小师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轮不到你教训。”   “你,你又是谁?”那人怒道。   “我?”寒单衣笑了笑,慢条斯理抽出剑,“我告诉你我是谁。”   “我是青罗门大弟子,看不惯你们欺负人,打算教训你们一顿。好让诸位被你们迷惑的武林盟同胞瞧一瞧,何谓信,何谓义,何谓,武林正道。”   其实不用他说,在场的人,看不惯以多欺少的人,并不少。除却名门大派,因为忌弹自身作为掌教的影响力,不得不作出决定之外,江湖多的是散人闲客,本以闲适为名,隐姓埋名,行侠仗义,其中不乏与鎏火教等所谓魔教交好的人士。只是不曾发话。如今被顾罗生连抢带骂批了一通,面上阵红阵白,毫无光彩。   顾罗生不挑那些说不动的门派,而从江湖游侠下手。以散沙动根本。效果不错。   有人拦住了还打算攻击凤绮生与赵青的一些弟子。   是顾罗生提到的漠上飞燕。   他面容白净,脚履轻风,眉目间总带着江南的烟雨。   “哎,再打下去,就真的不仗义了。”   究竟是为捍卫正义,还是一己之私,聪明人的眼睛,总不是瞎的。   “白大侠,难道你三言两语就被迷惑住了?”   白若离说话也若即若离:“白某许久不上中原,如今恰好记起一桩事。沙漠中的孤狼,尚且还会为同伴取暖。莫非这烟山水色中的人,连禽兽也不如了。”   他看了眼赵青,那不只是鎏火教的剑意阁主,更是一位剑客。而这位剑客,也曾在山匪手上救过无辜的人。这样的人,不论他是甚么身份,都不该被人背后捅剑,受这样的屈辱。   火苗渐熄,而近火不消他灭。顾罗生勾勾嘴角,就被走上来的寒单衣踩了下脚。   顾罗生跳起来:“痛!”   寒单衣弯弯嘴角,眼中毫无笑意:“要不要呼呼啊。”   “……”现在认错还有可能吗?   小师弟忍住痛,把自己最可爱的那一面展现出来:“不用不用。我给师兄亲亲啊。”   看我,我那么可爱!   那头无人靠近。   众人皆以为凤绮生或许走火入魔,进入了一个无人能靠近的状态,或许连自己在做甚么都不甚明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清醒。   衣衫凌乱,神智却清明。凤绮生看向风暴之中的赵青,对方双目紧闭,面容平静。   是了。   一瞬有一生这么长的时刻中,他想起了很多事。   林林总总,一分一毫。 第59章 青青子衿(八)   没有人的一生是真正的孤苦零仃。   即便是孤家寡人如庙宗皇帝,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浓烈的爱恨情仇。烟花岁月中,他或许也有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朱砂痣,只是掩盖在了权势之后,说不得,也说不起。   凤绮生从不觉得自己孤独。   他想求武功巅峰,如愿以偿做到了。   想令鎏火教在中原有如泰山之势,他也做到了。   至于情爱,凤绮生向来没有兴趣。他可能会觉得惆怅的,或许只是当所求所愿最终达成之后的那一点寂寥。人生或许无趣,却绝不孤独。   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原本。   在今日之前。   有人闯出刀海,为他而来。有人披荆斩棘,为他而去。   这是一个人生于世,必会遇到的寻常之事。   但凤绮生,最终没有做到幼时的话语,将生死淡然处之。祭师说的不错,人总有弱点,即便当时没有,以后也会有。在你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前,没人能保证自己这一生,坚硬如铁,刀枪不入,坚不可摧。情丝如长草,沿血脉生长,缚心于牢笼。血肉需要呼吸,它不会干涸。因此人的弱点,只会越藏越深,却不会拔之即弃。   凤绮生在突破归一时,便想到,前一世中,这时确实也有一个武林大会。   凤绮生自睁开双眼,记忆一直停留在死前一刻,心中忿忿不平占了七分。对过往许多事,如同雾里看花,记不分明。他以为自己年轻时没有参加武林大会,却是他忘记了。   当年那一日,他也是站在这里。当时,凤绮生与武林盟的关系搞得并不是很僵,可是欧阳鹤仍然暗中策划,背后偷袭,是赵青忽然间冲来为他挡了一掌,魂断当场。   凤绮生年轻气也盛,还没有后来那么无情。   彼时他也不过是个在父辈手下,正常成长的普通人。又衣食富贵,很是骄纵。赵青自小陪在他身侧,虽然一张嘴说不出好听的话,身体却先于口舌对他好。年少血气足,彼此依靠,少年人心中暗生情愫,是难免的。只是不曾互相开口。   志得意满时忽逢此巨变,凤绮生当然无法接受。一时顾不上对付欧阳鹤,抱了人匆匆回教,翻尽古籍,才在当年西陲祭师特地留下的古书中,找到一个古老的不为人知的术法。   凤绮生也是病急乱投医。他二话不说,直接闯到天机门。归长海避而不见,他就烧了天机门泰半殿宇。直逼得归长海现身,他欲问混沌剑在何处,归长海如何能知。凤绮生以为归长海是在骗他,却无计可施。他取了神琅草,从武林盟得来水离珠,将神琅草令赵青含在口中,以自身鲜血为引,祭出水离珠,意图为赵青引魂。   古书上记载,混沌剑劈阴阳,倒乾坤,方有令人起死回生之效。   而凤绮生找不到混沌剑。   这般做法必然就是不对的。   所谓的引魂术当然失败了。   却对凤绮生进行了反噬。   一时醒来,凤绮生居然回到了十年之前,一切尚未发生之时。   他想救人,人未救成。可赵青,却还活着,仍能用那种自以为藏得很好却时不时流露的爱慕神色看着他。赵青还小,凤绮生也才十六岁。   他一夕之间失去的人,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教主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于当时的赵青来说,教主自然是性情大变。众人纷纷耳语,教主狂暴的模样,仿佛失去了最心爱的人,莫不是受了情伤。连入教不久的柳夕雁都在心中暗自揣测这个可能。   赵青却是不信的。但,个中缘由,他也想不明白。   凤绮生无法。   他十六岁的心境,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悲喜。恐习武过程中,易出差错,一个不慎,就走火入魔。可他不能出差错。他不能再让武林大会的事发生。   人不会在同样的地方跌倒两次,凤绮生更不会。   若是赵青对他无意,他就不会再舍命相救。   凤绮生闭门不出三日,也苦思冥想了三日。   三日之后,他终于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出来了。   从此便没有凤绮生,只有鎏火教教主。   容美而强大,无情如神祗。   凤绮生这时,仿佛回到前世的这一刻。他兜兜转转一个轮回,竟然还是得到了这样的结局。上一世中,他引魂失败,回到最初重新开始,为免自身崩溃,自我暗示,将记忆遗忘,残留的认知,令他疏远了赵青,有意无意的,避开了武林大会。   赵青没死。   教主当时虽已不记得缘由,此事一过,却莫名长舒一口气。   此后二十年,凤绮生有如神助,于武学及打压武林盟上,坚持不懈。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对欧阳鹤格外看不顺眼。欧阳鹤终将成为时代的落后者,而新任的武林盟主,实在太年轻,太弱小。凤绮生不曾将他们放在眼中。   或许就是因为长久以来胜利的滋味,令他疏忽了可能的危险。   但这不重要。   他曾经听人说过,长者不过五六十。他该得到的也都得到了。因此于生死,他没有执念。   不过,既然他已明明白白断了气。又是谁,令他活了过来?   自鎏火教创教之始,除却当年悟出神功的那位尊师,不曾有人练到第九层归一,因此也没有人知道,归一是甚么境界,练的人,又是甚么模样。但只看凤绮生,他已睁开紧闭的双目,双目中泛着淡淡的红,青丝成白发,仿佛是瞬间的事。就像是五仪山上落下的雪。   欧阳鹤欲夺长剑,凤绮生看也未看,轻轻一推。欧阳鹤但觉一股柔和的内力推了过来,他还在心中疑惑,这内力似有若无,倒像是才练武功没多久的。便不放在心上,只手化开。而后在那股内力入体时,便蓦然口喷鲜血。   似有若无的那股内力轻轻松松被他化开后,触之于体,钻入体内,犹如泰山。直击五脏六肺。令人毫无防备,就尝到了被碾压的滋味。   季梦然袖手旁观,哧笑一声。   归一,便是一切为无。万物自无生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到了极致,便又是无。无即有。鎏火神功便是层层递进,领会了第九层的意义后,凤绮生体内断绝的生机,便如同春后的青草,茬茬生长,迅速生根发芽,血液充沛,滋润着脏腑。   生机涌动,他漂浮不定的魂魄便潜入稳定下来。该是他的,便是他的,还是他的。   季梦然心想,恐怕他恢复的不但是武功,还是大彻大悟一般的记忆。   季梦然是个喜欢反其道行之的人。但不是个喜欢送死的人。   欧阳鹤一败已成定局,混沌剑已亡,而凤绮生如获新生,此战已无翻转的机会。他便无心再呆下去。比起这个时候击杀凤绮生,他更想看看,日后凤绮生会走到哪一步。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季梦然便趁着众人乱成一团之际,悄悄地溜了。   凤绮生此刻留心不到季梦然,亦留心不到欧阳鹤。   他左手揽住赵青,右手捏了个口诀,将赵青手中那柄黯淡无光的长剑取来一破。剑气冲浪,生生在人堆中劈开一条通道。   白若离与顾罗生等人不得不闪身退让开来。   寒单衣见凤绮生面色森然,周身内力有如实质般在身侧涌动,暗道不好,连忙将开开心心想要迎上前问好的顾罗生拉了回来。   “大师兄。绮生大哥显然更厉害了。”   寒单衣道:“他已不是你的大哥哥。是鎏火教的凤教主。”   顾罗生:……有甚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凤绮生有血有肉,能诓人,能使诈。而如今的凤教主,眼中除了杀意,便无其他。即便是你站在他面前,恐怕也无法令他有半分动容。 第60章 青青子衿(九)   柳夕雁一心渴慕的,便是这样的教主。   是强大的,没有弱点。   柳夕雁入鎏火教时,年仅二十。他与赵青身世类似,都是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或许赵青比他幸运在年纪尚小时就有常在生将他捡了回去。而柳夕雁却直到十五六,还流浪在外。说起来,刘戍对他,远过于凤绮生对他有恩。   柳夕雁的父亲是个赌徒,流连烟花之地时,有了他这个孩子。他的母亲容貌是极美的,生了这个儿子,不比男子粗犷,十分秀美,甚是宝贝。只是柳母自知儿子如果留在这个地方,将来必定没什么好结果,千辛万苦托人将他送到那个父亲身边,期望他能好好待柳夕雁。   可是一个沉迷于赌场,在烟花之地四处留情的人,会是好人么?   这便是柳阁主不愿提起的童年阴影。   打是家常便饭,骂却更难听。他父亲一输,见到他那张与母亲极其相似的脸,就会气上心头,抬脚就踹,踹了就骂:“扫把星。和你那个没用的娘一样。老子还得多养你一口饭。”   捏着衣角的拳头猛然攥紧。柳夕雁年纪尚小,已体会到了何谓艰苦心酸。那时他看着骂骂咧咧的父亲,再望着追到家里来问他们要钱不果,四处打砸的打手。便只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上,若你无权无势,无武傍身。就只有任人欺负的命。   他不能。   也不愿。   再走上这条老路。   之后的许多年,他一直看赵青不大顺眼,便是觉着,你我本该差不多的经历,却偏偏得天独厚,有个前任右使帮衬着你。早早到了凤绮生身边,不曾尝过人间疾苦。   人和人,莫非当真这么不公平?   柳夕雁动了动嘴,有些激动。   叫了一声:“教主,你回来了。”   几乎要热泪盈眶。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道:“柳夕雁。”   语气十分平淡。不欣喜,不动怒,旁人听着,却觉得两股战战,要跪下来了。   柳夕雁心中自然也免不了哆嗦了一下。但他看了眼已若死人的赵青,心想,即便是自己下一刻去死,他也不后悔。教主就该是这样,睥睨众生。他不过是为教主扫清不必要的障碍。在迈往巅峰的路途中,总有需要舍弃的东西。这是不可避免的。   情爱?太过虚无缥缈。   他今生既然得不到,也不能让旁人占了便宜。   这样想着,柳夕雁再看向凤绮生时,已是视死如归。   可凤绮生只是这样唤了一声,却又移开了目光。   自那三个字出口后,仿佛连看他一眼都懒得。   “你入教时,本座问你姓甚名谁。你说你叫柳夕雁。本座还记得,夸过你一声,夕阳雁是归家雁。你说,夕阳在天湖山落下,你的家就在鎏火。如今你叛教而出,本座再唤你一声。也算有始有终。本座自问待你没有亏欠。这些年你为本座立下的功劳,抵你一命。从此你与我鎏火教,便再无干系。你好自为之。”   柳夕雁作好了死的准备,却万没想到,凤绮生会放他一马。   他不敢相信,怔愣了一会儿,见凤绮生要离去,大声道:“我,我是一心为教主着想。并不曾叛教。亦不曾害过教主啊。”   凤绮生却连回都懒得回应了。   独独将他留在了身后。那不止是身后,那是一段过去。柳夕雁说的不错,舍弃是一种痛苦,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亦成为其中之一。   凤绮生一路踏血而去,所经之路,众人纷纷退开,不敢再动手。   顾罗生撩了下额边鬓发,啧啧有声:“这个人,都将手推到人家背后了,还说是为他好。”   周向乾心想,若是有一个人将他身边所亲所爱都杀了个干净,然后告诉他,我只是在为你踏往高处清扫障碍,他只怕是要当场发疯。   柳夕雁面上阵红阵白,心中不知甚么滋味。比死更难受的,是他心之所向,不爱他也罢,却连恨也懒得恨他。不知该说是凤绮生顾念旧情,还是愈发无情。   凤绮生只往前又走了三步,便不走了。   原来他不是要离开,只是为了更方便说话。   他说:“给诸位十个数的时间,自行了断。算是本座,给你们最后的体面。”   众人哗然。   欧阳鹤委顿在地,已无力支撑局面,欧阳依人扑着过去将她爹扶起来,费了很大的劲。凤绮生此言一出,众人将视线从欧阳鹤身上挪开,倒是都投向了之前一心想统领大局的俞青轩。俞青轩忽受洗礼,一惊,连躲起来也无地可躲,眼见凤绮生亦望了过来,心下一抖,嗑巴道:“你,你手下都死了,还这么猖狂。当我武林盟无人么。”   周向乾一巴掌拍到了脸上。   啧,完蛋。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为什么发疯你们心里没数?   俞青轩不动脑子的话出口,别说是周向乾了,就连慧觉都忍不住道了声阿弥陀佛。已有人悄悄挪着脚后跟要走。凤绮生便笑了起来,他容貌如同骄阳烈焰,这一笑足以倒众生。   “你不说,我倒没想到。”   “我的手下都死了,为何还要多给你们十个数的时间,去凑这体面?”   教主将赵青往身边揽了揽,一只手缓缓提起了那柄被鲜血染红的剑。   剑,已成废剑,但不妨碍它的使用。   他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既然你们都对它十分感兴趣。那么,用这柄剑来送你们上路,也算如你们所愿了。”   寒单衣听他口气就觉得不对,眼下只看他起手,就大叫一声:“不好!”   当下不管不顾,只令顾罗生与他分拎一些师兄弟,以平生更大的功力,疾迅往后退去。就在他们后退的那一瞬间,剑芒暴涨,凤绮生一个从不使剑的人,竟然直接幻出了多重剑影,剑影真真切切,犹如白莲盛开。像极了冠华莲生的成名技,千重莲印。   这千重剑影若打了个实处,只怕当下剑光笼罩之人,不死也残。   就在这危机关头,却有另一千重莲印与之相抗,硬生生化解了这一剑带来的威力。   烟尘散去后,一个令众人哗然的人出现在了这里。   凤绮生目光微动。他人或许不认识,他可是熟悉的很。   归长海一甩拂尘,走到冠华莲生身侧。   佛道乃近邻,归长海先与慧觉打了个招呼,仿佛没听见教主的哧之以鼻。   凤绮生一心只想拆了武林盟好做报复,当下不管是归长海还是归短海,冠华莲生还是冠华长青,凡挡他路者,皆杀无误。他眼角通红,发色雪白,一看就是经脉暴涨后,身体跟不上心境的模样。他不与归长海多废话,只又拎着剑柄,往人群扎堆的地方使。   意料之中,被冠华莲生化了个结结实实。   见凤绮生眼中闪过杀意,他才道:“凤教主,早前你在观音崖时,我便与你说过,此人命数不长,该得一死。强求没有好结果。你最明白。”   凤绮生哈哈大笑,强求没有好结果,此话最可笑。何谓天意,何谓强求。   “本座不明白。只知道我命由我。他的命,亦由我。”   他一字一句,这才仿佛真正的修罗。   “本座若不许,他就算到了地狱,也得给我爬回来。”   “而这里的人。”他微笑着说道,“都将为此付出代价。”   就和曾经一样。 第61章 青青子衿(十)   冠华莲生深深凝望着这位目光冰冷的年轻人。是的,年轻人。对他来说,凤绮生的年纪,如同幼儿稚子。但他在这幼儿稚子时,似乎也是如此桀骜不驯,只是自从师父仙逝后,他才与世无争这么多年。   冠华莲生记得看到凤绮生的第一眼。蓝褂白衣的弟子,信步走在陌生的环境中,将掩藏在丛林中的野兽视若无睹,即便是被树上的猴子砸了脑袋,却也只仿佛是在家中闲庭散步。听到有人前来的动静,青年迅速回头。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面目,那双眼中乍然迸发的光彩,却已经让冠华莲生看到他深匿于这副躯壳中的灵魂。   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亦不是武林之幸。   但武林幸与不幸,是归长海需要去操心的事。并非冠华莲生所在意。甚至他出手相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这漫漫人生长久,他再无情冷面,也是会有一时兴起的时候的。山间的野猴子太吵,又不会说话,他早已看腻了。   凤绮生目光凉凉:“我只再说一遍。让开。”   冠华莲生沉默了一下,不让。   却在凤绮生失去耐心时,开口问道:“你杀光这里所有的人,有何意义。”   “成人之所以不被称为孩童,乃是因为做事有思考,计后果。你一时兴起,能得到什么结果?是成为武林公敌,还是稳坐武林之巅。众人骂,或是万人捧。”   这位曾经的绝者,负手于后,胸膛挺于剑尖之前,沉沉道:“然后你就满意了么。这,当真是你要的结果?”   凤绮生哧笑一声:“这当然不是结果。而是个开始。本座要的,你给不起。”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给不起?”冠华莲生反问,“你都能活过来。”   他说着眼光移到了那位姓赵的年轻人身上。这是他的后代。   虽无血缘亲厚。却仍是他的后代。   很神奇。冠华莲生以为,这世上之人,与他还有联系的,恐只有归长海一个。却不曾想,这世上,竟还会有流淌着他血液的子孙。这个容貌,没有沿袭外祖,不知道是像谁。   他说:“连你都能活过来。为何你竟以为他不能。”   “这条光明大道,你要不要?”   凤绮生:“……”   一场本就包藏祸心的武林大会散的乱七八糟,该比的武没比到,该有的排名没有出次序。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倒死了一堆。一场混战,伤亡在所难免。郁闷的总是一些小门小派,原想来蹭吃蹭喝耍耍威风,不想搅进一滩他们根本混不动的混水。   白添了血泪,倒赔了路费。   青罗门风头最盛。   从无人相识,到无人不识。   大家尚在黄桐里歇脚,迎面见到蹦蹦跳跳的顾罗生,还得停下来,自来熟的上前打声招呼说声少门主好,胆小的宁愿走远一些也不愿惹个看着天真可爱实则残暴的炮仗。   顾罗生在众人面前露的那一手漂亮功夫,与他的脸着实不符。寒单衣生他的气,他当然就再也没办法在大师兄面前装巧卖乖。可怜巴巴地扒着饭粒。   “师兄。”   “嗯。”   “我功夫比你好,你不早就知道么。”   知道是一回事。   “那你为何要生气?”   被人当无知者一样欺骗,是另一回事。虽然早知道这位小师弟表里不一,但毕竟只是猜测与师父的提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那种杀伤力。寒单衣不知道自己在气甚么,大约只是觉得没面子?毕竟顾罗生矮了他两个头。   寒单衣硬邦邦道:“哪敢生少门主的气。”   “……”顾罗衣扒着饭,含糊不清,“我年纪尚小,诸事不懂,父亲只顾练功,不曾教导。往后若大师兄当了门主,可一定要保护我呀。”   寒单衣心中一动,嘴上却说:“你那么厉害,用得着我保护?”   “是呀。”顾罗生笑嘻嘻卖乖,“大师兄永远是大师兄,小师弟永远是小师弟。你当了门主,可不是就得保护门下弟子么。我若以后不敢练功,也请大师兄不要责怪。”   他这话说得倒十分乖巧,又直接提到了点上。不得不说,令寒单衣心中很是受用。原本的闷气也散了几分,面色都松缓了下来。“胡说八道。”   顾罗生见寒单衣如此说来,知道这位大师兄心中是放开一些,也放下了心。他从未想过与寒单衣争抢什么门主之位,故而向来装傻卖乖,为的就是不愿寒单衣多心。此次虽情非得已,但却并无后悔。青罗门需要威望,威望需要一个时机和实力。   凤绮生将这时机送给了他。他自然不能辜负这份实力。   想到凤绮生,顾罗生只觉得当日汗湿重衣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想来当真后怕,甚么被感化而后放手,话本中都是骗人的罢。凤教主丝毫不曾心软啊,若非天机门的人实力够强,能抵挡教主一阵,令武林盟的人撤退,怕大家都是要命绝当场。   当日那时,冠华莲生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吐出薄唇。   所有人都以为凤绮生会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没想到他只道:“话说完了?”   而后大开杀戒。   幸得冠华莲生反应快,武功高,与归长海联手,制住一个鎏火神功已至最高层的凤绮生,尚算有余力。他人虽觉丢脸到了姥姥家,但也还能走。脸面是甚么,不要枉送性命更重要一些。再者说来,知道这届武林大会举办初衷的人能有几个。他们对欧阳鹤的计谋一无所知,还未朝俞青轩他们讨要一个说法呢。   江湖纷争,脑袋当碗捧,却从没有一个掌教不惜牺牲门下弟子性命,去换一场无情无义。   黄梁一梦中。   周向乾偏着脑袋看屋顶吹风的李正风。他叫正风,还真当自己是一股风。只是这股正风,此刻满面愁容,仿佛自己欠了千八十的债。他确实很愁。他与刘戍,和欧阳鹤派去阻拦他们的人,纠缠了许久。等脱开身来,一切几乎尘埃落定。   李正风见不过一场出行,竟损了自家阁主一员大将,懊的血都快吐完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十四个厅的兄弟全部带来。”李正风拍着脑袋,懊恼不已。   横竖是打,等他们来打,和主动去打,有甚么区别。   要他说,就是鎏火教自上至下都心太软。妈个蛋蛋的,他们是山大王,是魔教,是匪头子。怎么就被一帮小白脸欺负成这样呢?这些年当真松懈了。   李正风坚决决定回教后要调整策略。不能再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了我当他放屁了。   周向乾将他的细细碎语听了满满一耳朵,安慰道:“谁也想不到的。只能怪他们不要脸。”   李正风:“……”你似乎也是其中一员罢。   “不。”周名坚定地捂着心,“我随心走。”   李正风:“……”   他试探道:“周兄入我鎏火教?”   周向乾惊讶地仿佛他说了甚么明知故问的话。   “自然不入的。”   “那你说什么废话。”   副阁主一脸郁闷。   “若武林盟对,我便帮他们。若鎏火教对,我便帮你们。”周向乾理所当然道,“我总是站在道理这一边的。”   “……这不就是墙头草。”   李正风有些无语。那大约正邪两道都会看你不大顺眼。 第62章 青青子衿(完)   凤绮生看着自己的手。他总是在看自己的手。年轻,修长,优渥,有力。司徒瑛推门而入,见他如此模样,小心掩上房门:“教主,药我放在这。你记得喝。”   凤绮生翻着手,随口道:“不必了,本座不曾受伤。”   司徒瑛将视线在他头上流连了一下。   “练功所至,不必在意。”   凤绮生闭闭眼睛,他坐在床边,抚了抚床上人清瘦的脸颊。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平时一副又横又冷的模样,每次搞成这样,似乎都是为了他。   他问司徒瑛:“黄桐里还剩下多少人。”   “不过二三十。其余人当日便走了。剩下一些没有门派的人。”   司徒瑛做了个手势:“是不是要……”   杀了?凤绮生随意道:“已过了两日。当时不处理,现在去宰人,这种丢份的行径,我教做不出来。走就走了罢。这回便罢了。只下回莫要再闯进我天湖山的地域。”   司徒瑛道:“天机门的人还没走。”   凤绮生不走,他们当然也不走。   “阿瑛。”   “在?”   “当日你与赵青探我脉搏,既知是生机全无,我又醒来后,你为何信我。”却不信,这是哪路的孤魂野鬼,借了人的身,上前来讨债。   司徒瑛怔了一下,而后摸着下巴沉思:“……大约是骨子里那份蛮横仍然很引人注目。”说着他自己都笑了起来,“若连教主都认不出,我又做甚么大夫呢。”   凤绮生便不再说话。司徒瑛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冠华莲生所言,声声仍犹在耳。   “人这一生,总有想要攀越的高峰。年轻气盛时,或许为此做出过疯狂的事。成就感满足了,日后不见得不后悔。”   凤绮生道:“你后悔了?”   “我不后悔。”冠华莲生顿了顿,“但师父老人家后悔了。”   他后悔将这三样颠倒乾坤的东西带到这世上来。风云夕变,天下握在人帝手中。他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便顺应了大运,从而走上该走的道路。借由他物,将生变死,死变生,乱了该有的阴阳气节,只会引起祸端。   “我一生爱武。喜剑。因此剑,结识了我的夫人。”   那是一位很朴素的女子。面容不及冠华莲生十分之一。但性情十分温和。   “这样的人,江湖上一抓一大把。”凤绮生坦言。   冠华莲生承认了:“不错。她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说起他的那位夫人,哦,这大概是好几十年前岁月中的一段轻纱了,冠华莲生冷硬如五仪雪的面孔,也温和了一些。像是冰雪染上了温度。   “她虽然普通,我心中却有了她。这很奇妙。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凤绮生说是。   他如今很理解这种心情。一个人心中有了另一个人,都不是自己能回答的。总是恍然回首,才发现习惯了那个人的陪伴,已多不了其余人了。如今令他回想,他与赵青之间,总是离别多于相聚,心心相惜只瞬间。一次回首,二次回首,三次回首。都那么短暂。   他好像过了三辈子。   结果真要说起来,却和赵青连一生都没过完。   冠华莲生摸摸这位后辈的脸颊。   他在山中时,便与凤绮生说过,此人是无救的。他见到赵青第一眼,便受到了血缘之间的吸引。第二眼见到秋水剑,更加明白这一点。   “当年我受不住诱惑,滴血认剑。令它归主。为了掩饰它的存在,我只有造了另一把剑。一把比它更夺目的剑。令它身藏其中。”而秋水鸿光,足够掩饰掉混沌剑本身的锋芒。冥冥中自有注定。他将剑扔入湖中,却仍被人打捞出来,兜转之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后代手中。   这便说明,是他的责任,便是他的。隔了几代人,仍逃脱不掉。   凤绮生一点都不责怪冠华莲生。换了是他,说不定连遮掩都不遮掩,他只是有些遗憾,自己这些年,因为魂魄折腾太多次,记忆深藏于脑海。没能及时将此剑处理。可是赵青这个傻子,为甚么偏偏要用自己祭剑呢?   这个问题,冠华莲生终于帮他解答了。   “你以为,你一个已死之人,是如何又活转的。单凭你自己吗?”   此言仿若灵光,凤绮生忽然心头一震。有了个猜想。但他不敢想。   当年那位西陲祭师,是出自天机门。他所携带的古书,自然也出自天机门。凤绮生第一世,因替赵青引魂失败,导致直接回到少年时,重活到四十岁。他以假死作虚晃,骗过了命中死劫。可是他四十神功大成,命劫再至,这回无人相替。凤绮生一死百了,甚么都不知道。赵青却几夜未眠,处理完武林盟祸乱,阅尽典籍,找到了当年凤绮生的办法。   这回是他替了凤绮生,跑到了天机门,求得神琅草,硬是用混沌剑,配以方术,成功令凤绮生活了过来。这有代价。赵青为此付出了一半心血,一夕白头,如八十老人。但他仍不放心啊,他怕教主万一再遇上甚么事,而自己却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冠华莲生问道:“你觉得人的一生,能重来几次?”   一夕回首,踏过的岁月便重新回流么?   这是个很玄妙的问题,是天机不可泄露的机缘。活着的人答不出来。仙去的人无法告知。   教主怔然道:“是他令我活转过来。”   冠华莲生道:“不错。”   他又问:“那你为何会知道。”   天地玄妙,稚子无辜。冠华莲生出尘的面庞忽然染上一丝哀愁。他微微笑了起来,低低一声长叹:“痴儿。自然是因为他不放心你,与你同来。”   这仿佛是晴天一声霹雳。   门外旁听的周向乾浑身一震。   李正风疑惑地看着他,目露警惕,却教他嘘住了声音。   凤绮生这下便全明白了。   为甚么赵青对他移魂易体全不在意。   为甚么赵青这么小便操心他的命中大劫。   为甚么赵青说他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也许长夜难眠许多回,前尘纷扰全在脑中。如果混沌剑还在,别人就能用它来伤害凤绮生。凤绮生魂体不结合,若再伤上一次,天也难以救回。没人愿意走上绝路。会令他当场祭剑,他也许,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凤绮生想到那时,赵青浅浅一笑,说:“大概是我笨。所以只能先行一步。”   请教主珍重。   愿教主安康,鎏火太平。   那道身影,与璞绿时,庙中请愿的身影重叠。与生生世世的身影重叠。   这或许确实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一个人的心里可以藏多少秘密,沉默至今,一字不提。   练至破茧后,教主一夕之间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如暖阳映在心头,知冷知热,一时如泡在蜜中,一时如浸在冷水里,想要见心上的人,又想推他远些。又甜蜜,又矛盾。如今这真相如一柄利剑,直搅入他的心扉,在他肠肚中翻江倒海。像万蚁噬骨。   冠华莲生见凤绮生垂目半晌不语,以为他打击太大。孰料他展颜一笑,眉目间波光流转,确实不可方物。只淡道:“我以为我有许多事瞒他。不想他也有许多事瞒我。”   上世赵青为他白头,如今他青年白发。谁也没多欠谁。言语之间如此寡淡,倒是情浓方淡,教人听来,不甚分明,只余叹息绕心了。   “如果到头来只得这个结局。我们互相疏远的那些岁月。又是为了甚么呢。”   凤绮生抬头,注视着冠华莲生。   “前辈既然将我从场中拦了下来,必然是有他计。”   “我兜转这三生。他苦心这一世。不是为了他死我活。”凤绮生淡淡道,“他生,则天下生。这或许就是本座命劫的意义。是么?”   情深与否,不妨碍他威胁的光明正大。   不错。   凤绮生向来是睥睨的。   认命与苦情,从来不适合他。   他想要的,枉说三生三世,走到轮回尽头,也一定要达成所愿。   “……”   冠华莲生颔首:“确实。”   不然,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混沌之劫因他起,自然也能因他灭。他摸了摸赵青的脉,命数尚未熄。   司徒瑛忧心忡忡,与秦寿飞鸽传信。信中将近几日发生的事全数相告。教中两位阁主一离一逝,教主神功大成,却心神有异。恐回教行程延后,若有一日回教,还请秦寿先做好心中的准备,免得触了教主霉头。   刘戍站至他一旁,看了半天,没头没脑道:“其实我甚么也不知道。”   司徒瑛道:“啊?”   刘戍叹口气:“我宁愿甚么也不知道。”   冠华莲生再次迈出房门时。已过了两天一夜。在他的一生中,两天一夜不算长。但他很久没觉得这么累了。就像脚踏下去,都沉重地砸在了地上。每呼吸一声,便用尽了所有力气。   归长海正在门外等着他。他二人一个形容枯槁,一个俊秀如神人,却是师兄弟,令人难以相信。冠华莲生或许是没有想到归长海在此,微微一愣。   归长海呵呵一笑,干枯如树皮的面孔活泛起来。依稀还有年轻时的样子。   “你好啦。”   “你在这里做甚么。”他以为,归长海早该领着人回了天机门。   “等你回家啊。”   冠华莲生重复道:“回家?”   归长海双手抱着拂尘:“走罢师兄。”他多年之前,就想与冠华莲生这样说了,只是因为年少嫉恨,偏偏最亲密的人,却生隔这一座山的距离。幸得两人尚在,最幸之事便是,你想念之人尚在,一切还不迟。   “你知道我为何救他?”   归长海顺着问道:“师兄为何施以援手。”   冠华莲生便满意地回答:“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便留恋这世上与你有关联的人。”   归长海点头:“那我便也是。”   冠华莲生问:“你留恋之人是谁?”   “是你。”   “我已天命已近。所学尽失。怕是回不去了。”   冠华莲生实话相告。自他决心下五仪山那一刻起,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命数。   归长海侧头看着那年少梦回不变的容颜,微笑道:“下山之前,我已暗中将门主之位,托付给天无心。如今,我与师兄弟们相聚之日亦是近在眼前。到时若师父问起,我答不出师兄近况,可没脸见他了。你我许久不曾同行,不如一起?”   他朝冠华莲生伸出手:“年少时,你总高我一头。这回,便教我带你罢。”   说罢,不等冠华莲生答应,伸手便拎过他的领子,仿佛终于得逞一样,哈哈大笑,足尖一点,往西边而去了。这里看不见雪山的影子。但那山上,有一位穿着白袍蓝褂的弟子,正翘首以盼,等着他的师父与师叔归来。   正在那长吁短叹的司徒瑛几人忽闻那边笑声,惊地望去,只见两人展袍踏风而去,一老一少,却是归长海与冠华莲生。肆意昂扬,仿若少年。   刘戍凝目叹道:“听闻当年天机双子是绝代双骄,想不到竟能亲眼所见。”   司徒瑛黯然神伤:“青青却见不到。”   正叹着气。   却忽见周向乾擦着眼睛走过来,一个八尺大汉,竟双目通红,嘴里呜咽。   司徒瑛:“……”   不及问。   李正风竟也擦着眼睛走了过来。   刘戍看了下他们来的方向。   正是教主房中。   他心头一震。坏了,别是出事了。携了人手匆匆忙忙赶过去。   院中花开得正盛,阳光很好,树叶的清香越过枝头,从开着格子窗的口子里钻了进来。   赵青被香味勾醒,迷迷蒙蒙睁开眼,却见到一张夺目令人难以逼视的脸,近在咫尺。   他一时忘记现在何处,只凭着心中的感觉,一伸手,触到一握白发。喃喃着脱口而出:“教主,想不到你老了也很好看。”   凤绮生冲他一笑,令人目眩神迷。   “这一生未至老时,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的鎏火教务:   许多日后。   没了欧阳鹤的武林盟换了个天地。   青罗门被顾罗生一场比斗推得名扬天下。   秦寿在洛水不吭声的替上官家找了一堆麻烦,捞足了好处。   慧觉觉得自己连徒弟也管不住,念什么经当什么方丈,闭关修心去了。   赵青被养得能蹦能跳。但他赖在司徒瑛的房里不出来。   司徒瑛端着碗恐吓他:“我拿药苦死你哦。”   赵青很坚决:“苦死我吧。”苦死我也不回去。   司徒瑛道:“你这么怕?”   “怕。”   怕教主,怕李正风,谁都怕。   司徒瑛笑得温柔:“你这么怂,当时是怎么下决心找死的。”   不提这件事,大家还是好朋友。赵阁主义正言辞:“当时非彼时。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一般像我这种的,到最后肯定会有高手相救。”   司徒瑛忽然福至心灵:“你是不是知道冠华莲生肯定会救你。”   “不知道啊。”   司徒瑛狐疑:“当真?”   赵阁主厚着脸皮:“当真。”   “暧。”   司徒瑛放下碗,一脸八卦:“那你和我说说,你和教主那个房中的……”   “……”赵青起身就走。   “哎,不说房中事,说说房外事啊。你们那个三生三世的纠缠,我很好奇啊。”   “别走啊。那把剑是不是那么神奇啦。是真的没用了?”   “要是没用了,你的秋水剑还能不能用啦。”   “青青。青青啊!”   遥远的恒河边雾气弥漫,仿若轻纱,又像曼妙的美人。   一个少年正在扎马步。吱呀一声门开了,他高兴地道:“师父。”   季梦然微笑着应了。指点了他两招。   少年一边认真练功,一边道:“师父,我这样练了,当真能当武林盟主?”   “对啊。”   季梦然望向恒河对岸,仿佛那里有他过往的烟雨朦胧。   “到时,我会带你去看这世间最明亮的风景。”   ————————————————   第一次尝试写江湖故事,有太多不足之处啦。我多努力。最大的开心是小天使们陪我,合掌感谢【笑。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